直接暴力與間接暴力《二樓的聲音》
7月
22
2014
二樓的聲音(集體獨立製作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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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鴻(2014年度駐站評論人)

胡錦筵《二樓的聲音》劇本寫作於江子翠捷運殺人事件之前,此刻看來卻格外怵目驚心。畢竟,無差別、無動機(以「無聊」為面具的「動機」)的殺人,不始於此時,也不終於此地。戲劇,卻仍然這麼努力地,試圖辨識出每個人物的差別、與動機。

導演譚鈺樵將戲劇的三幕放在捷運站後mad L兩個樓層的三個空間。將空間的狹小轉化為戲劇的必要,讓父母的晚餐對話與樓上的少年施虐同步發生,聲音與動線彼此穿透,並安排觀眾分成兩批,看完再彼此交換。第一二幕便這樣被拆解成並時演出,但事實上,只有父母對話的戲劇時間完全同步於真實時間,樓上房間的段落卻是一長段日子的蒙太奇跳躍。兩邊的同步表演,卻讓父母段的真實時空也魔幻起來,成了夜夜如此的重覆煎熬。

在樓上房間展現的是三名無聊、衝動的少年對一個少女長期囚禁、施虐的直接暴力。善用拉門、走道與燈光,半隱半現的施虐過程顯得更加殘酷。少年彼此間的衝突、個別與少女的關係,處理得層次分明,間歇洩漏的丁點善意和毀滅衝動之間的拉鋸,造成極大懸疑──故事隨時會朝向不同的結局奔去。

在父母餐桌對話上展現的卻是間接暴力。母親是音樂老師、父親是力爭上游的上班族,他們隱忍樓上不時傳來的騷亂聲,也在報警或是上樓制止之間徘徊擺盪,卻被名譽、社會位階和利益所綁俘,終於無所行動。但這樣的壓抑,造成兩人之間的彼此怨懟,他們基於自私的寬容、袖手旁觀,更是導致事件不可收拾的主因。劇作對於冷漠=幫兇的批判,昭然若揭。間接暴力和直接暴力同等駭人,或許是這齣戲令人最為震撼之處。

但是,父母到底是幫兇還是元兇?這也是捷運殺人案後大眾面對兇手父母的最大爭議。本劇的少年群聚壯膽來發洩衝動,但成人群聚時則更為畏縮。最後母親報警,並舉家逃逸絕跡,正和鄭捷父母的撇清關係,如出一轍。父母之間的內在暴力對峙,很難簡化為兒子施暴的唯一因由;但家中偽善、功利的氣氛,的確讓小孩覺得「無聊」,而把壓力轉化為找軟柿子發洩的衝動。這不是療傷,而是把創傷越挖越大的自毀行為。

第三幕將兩群觀眾合併,躍入十四年後的時空,展開死者姊姊的報復。出獄的中年兇手與姊姊相遇,揭露當年她對妹妹的宰制,也清楚展現,受刑終究無法改變罪犯的人性。姊姊的尋死有如贖罪,但當姊妹在死後相遇,仍然無法和解,妹妹當初是否自願留在少年家,也依舊真相成謎。全劇戞然而止,看似封閉的劇情結構,卻在意念上更加開放。這一收一放,展現劇作者的高明敘事技巧,卻也露出了底牌──第三幕暗示了少女曾遭姊姊性侵,呼應了前一幕指出少女長得像少年的母親,貫徹了亂倫的脈絡。少年和少女都逃離親人卻陷入更大的災難,讓受害者和加害者似乎同病相憐。但這種安排,把社會問題歸結於原慾或原罪,看似指向無可迴圜、無可挽回的巨大宿命,卻讓整齣戲在社會問題或人性深淵之間,搖擺不定。開放性結尾,留下不確定的更多可能讓觀眾尋思,卻也迴避了劇作者的真正判斷。什麼都說了的時候,最終也可能等於什麼也沒說。

父母家亂堆的老字畫舊擺飾,姊姊家整齊的壁花,見出整個製作相當精緻,將現實環境細密鋪排成可信的劇情空間。極近距離的演出,也讓演員的真實情緒帶給觀眾強烈的壓迫感,效果絕佳,只是部分演員(如母親)因演出超齡角色而用力過猛,也更難以迴避。林文尹飾演出獄的中年罪犯,雖然造型和之前的少年演員有頗大差距,他結巴的口語和睥睨的眼神,演技卻極具說服力。飾演姊姊的黃郁晴,在仇怨與善意間曖昧飄忽遊移的微笑,也令人回味無窮。作為「集體獨立製作」的創團作,這個組合令人繼續充滿期待。

《二樓的聲音》

演出|集體獨立製作
時間|2014/07/17 19:30
地點|台北市mad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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