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僅傷逝,仍然無畏《風雪夜歸人》
10月
27
2014
風雪夜歸人(國家兩廳院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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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慧玲(2014年度駐站評論人)

《風雪夜歸人》是大陸前輩劇作家吳祖光(1917-2003)代表作之一,寫於1942年抗日戰爭期間。中國現代戲劇宗師曹禺二十四歲寫出《雷雨》,吳祖光寫《風雪夜歸人》也恰好二十四歲,風雨如晦的年代,劇作家藉如椽之筆發抒不平之鳴,《雷雨》謹守「三一律」戲劇時間結構的寫作方式,《風雪夜歸人》四幕戲時間幅度長達二十年,但戲劇推展的重點二、三幕仍集中於短促的四天內─情節因果壓縮之下,人物背景、行動動機必須刻畫鮮明,劇中人戲伶魏蓮生、四姨太玉春、官老爺蘇弘基、管事王新貴,旁及窮戶人家馬大嬸、馬二傻子,倒嗆的徐輔成、畏縮的縣官李蓉生,在吳祖光筆下造像立體分明,一班演員也以寫實主義方法演技塑造了人物造型,如王新貴的九十度哈腰、蘇弘基威逼的笑聲、馬二傻子魁武半瘸的身形。《風雪夜歸人》以「北京人藝」為班底,基本保證了演出風格與品質,在導演任鳴手上,劇本如實重現,並未新詮,青年吳祖光浪漫的文人感性、噪切的知識分子警語、分明的社會階級意識,在緊催的戲劇節奏下,來不及咀嚼,連同劇本原本的完整與殘缺,一併吞下。

論完整,係指《風雪夜歸人》情節儼然:戲伶魏蓮生為人熱心,走紅菊壇,為眾人追捧,卻也有必須迎熱送暖的酬酢應對。小妾玉春岀身煙花,贖入豪門,卻不甘豢養,言語大膽主動。劇情交叉於兩人相遇,戲園後台及蘇宅的兩度會面,決定了兩人追求自由、改變命運的意志,卻因恩將仇報的王新貴的告密,瓦解了命運開啟的可能,並走向生死兩茫的悲劇。劇作家藉青春無畏的愛情,隱喻抗爭與自由,販賣鴉片的蘇弘基、巴結逢迎的王新貴、懼勢怕事的李蓉生,則是上下交征利的人心與社會貪腐形象。這幅民國初年的社會眾生相,觀眾並不陌生,唯一較難理解的是玉春其人,一介煙花女子何能有如此勇氣,並且能以參透人生的語辭說服蓮生一起行動?唯一能解釋的,是玉春有著青春反叛的動力,她與蓮生的行動是機智,也流於衝動,代表了希望,也難抵結構的反制。因為玉春的形象太過奇特,轉折巨大,人物性格的塑造更有待琢磨,今次演出,甫出場作貴婦樣,猶帶風塵味,到了與蘇弘基互動不似妻妾,倒似丫環,與蓮生私會缺少狂燄般的熱情與危機感,到了被拆散一幕,更拘禮的不動感情,難以讓觀眾認同這個引動全劇關扣的人物。

說殘缺,也因玉春與蓮生行動太過倉促,蓮生的意志轉折也缺少更多篇幅鋪陳,尤其牽引至二十年後,蓮生尋至蘇宅,帶著昔日的紙扇與金鐲子,猝死於風雪夜,二十年前這乍起的因緣,是愛情?還是僅是衝動?其重量足以支撐二十年的自我流放與最終的亡滅?實不無疑問。飾魏蓮生的余少群,在電影《梅蘭芳》裡飾青年梅蘭芳,有著如假包換的戲曲根底,咬字吐韻帶有京白韻味,清新不滑膩;皎白俊逸的身形與略為謹慎的表演神態,對應劇中乍生希望的怯懦與惶慌,卻又有幾分說服力,十分應合角色。飾演蘇弘基的馮遠征是北京人藝優秀的中生代繼承者,舉手投足不落痕跡,老年時期的扮像與作態更顯沈實,相對的,意興風發時期的蘇弘基少了更多霸氣與囂張,讓人一時忽略了這個角色作為背後整個結構惡勢力的最大惡棍的彰顯。

導演如實重現劇本,第一幕風雪夜的悲鳴,老年蘇蓮生詩意的獨白來得突然,模樣過於衰老,沒有火燄的火堆也讓人心生疑惑,急轉至往後二、三、四幕回歸寫實基調,之間也並無過渡。幕與幕之間均採暗場換景停頓,換景時間比觀眾期待心理更長。舞台美術主要為實景,牆垛裝飾、出入門簾,及天幕上方投影,作為空間改變符號。令人印象深刻是音樂設計,恰好地安置在蓮生與玉春出現時機,不論是唱曲、緊弦或柔情的主題旋律,起到了提昇/渲染戲劇氛圍的作用。

《風雪夜歸人》一向被認為雖有啟迪人心、鼓吹行動的改革意識,其託藉愛情,又終結於抗爭失敗,於抗日時期時空下,卻也被批評嬈柔無力。今次版本,並沒新的視覺或舞台意象,也未對全劇主旨再行拉高或強化,唯一突出的是時間流逝觀,劇中幾次明顯的鐘響聲,再再提醒觀眾時間的存在感,彷彿一幕幕情節以穿逝於時間流中,成為回憶的再現,如此,這齣假設發生於民國初年的故事,也像舊日記事般,成為敘事的流動顯影,觀眾沈緬於情節推動,重溫台灣已近乎絕跡的「傳統話劇」味道,享受著人物與對白的寫實刻度,報以熱烈掌聲。

隔了半世紀有餘,《風雪夜歸人》以其寫實手法,集中式情節的敘事結構,留註了中國話劇經典位置。昔日抗爭不再,純真無畏的愛情書寫反倒清新的帶有更普世的人性力量。再次於舞台上閱讀吳祖光,對這位一向不畏強權,熱情奔放的文人、知識分子再一次凝視,除了景仰,更有文如其人之感。《風雪夜歸人》的演出更多描繪了感傷,但閱讀心得不為時間流逝,風骨獨立,穿越時空而來。

《風雪夜歸人》

演出|北京國家大劇院
時間|2014/10/18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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