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與人性,是最古老的當代寓言《機器人科倫》
3月
17
2015
機器人科倫(國家兩廳院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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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斐嵐(專案評論人)

過去從工業革命一路到二十世紀,許多科幻小說、戲劇,總是對未來世界的科技懷抱著樂觀想像(當然提出隱憂質疑的也不在少數),彷彿隨著文明的開展、科學的進步,科技即將成為人類下一個烏托邦的所有解答。但近年來,當人類歷史逐漸步入當年曾經的「未來」之後,卻越來越在作品中顯露出對科技的恐懼。電腦的普及讓我們陷入真實世界與虛擬世界的認同危機,無孔不入的行動裝置更讓我們不知不覺地被制約。影史科幻經典《駭客任務(Matrix)》三部曲將電腦掌握的虛擬世界視為人類最終的敵人;去年初上映的《雲端情人(Her)》讓客製化的作業系統成為人際疏離的替代品,最終卻強化了現代人心靈的空虛;前陣子推出的法國短片《科技恐懼症(Technophobe)》則以「對電子科技產品過敏」為題,重新刻畫了一個「遠離科技生活的烏托邦」。從科技的烏托邦,到沒有科技的烏托邦,在這些故事情節中,瞥見人類與科技由愛生懼的關係轉變,也為人類文明演進提供了另一種理解。1927劇團以出自猶太古老傳說的泥人「Golem」為名,更為人類與科技間的愛恨情仇,拉出一條橫跨千年的時間軸。

在《機器人科倫》劇中,人類對於「自由進步」的慾望需求(或說是「被洗腦說服的需求」),驅使故事中的角色逐漸將自主權移交至科倫手中。這個無所不在的聲音是這麼說的:「Move with the time, or you will be left behind.(你要跟上時代,否則就會被淘汰)。」但,儘管同樣運用了最「跟上時代」的多媒體跨界劇場元素,整齣戲的美學卻充滿了古老的神秘氣息。我們在台上看不見印象中冰冷刺眼、明亮銳利的科技感,而以黑紅為基底的頹美色調取代,偶爾參雜著呼應了泥土人「Golem」質感的暖、土色系,投影幕的手繪插畫、舞台兩旁的現場樂手(打擊與電子琴)、泥土捏塑的機器人、向前人取材(猶太傳說與奧地利作家古斯塔夫.梅靈克小說《科倫Der Golem》)的故事靈感,在在都顯示了創作者有意識地拒絕「跟上時代」,選擇背道而馳,在那些理應被淘汰的「過時」事物中找尋拼湊此作之元素。

也許正是帶著歷史的眼光,讓《機器人科倫》中所描繪的人類困境因此多了點淡定自在,也多了點宿命無奈,就連科技,也成了千年前早已拍板寫定的當代寓言。劇中的初代科倫,與猶太傳說中的泥人如出一轍,需要主人念上一段神秘咒語,讓他沉睡抑或甦醒,幫他開關機。但隨著情節逐漸推展,我們赫然發現並非只有人類(主人羅伯特)以語言餵養著機器人(科倫),機器人也反過來用語言填滿了人類的認知與思緒。「你應該要這樣,但你是主人,你才是對的,你決定就好」的台詞重複出現,讓我們看見了在科技(此處更與消費主義結合,同樣都是一種「跟上時代」的訴求)面前,人類始終以為是自己在駕馭對方,殊不知自己的思考模式早已被科技所架空、重新建構。

為了突顯語言的「魔力」,1927劇團在台詞上也下了不少工夫。初代科倫升級後,羅伯特一家人不斷地驚呼著:「你會說話了,還會押韻!」鏗鏘有力、有節奏有音韻的標語口號,似乎正是洗腦的第一要素,也成了《機器人科倫》全劇「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深刻特色(光憑我四天後還記得「Move with the time or you will be left behind」這句台詞就可證明)。除了巧妙的韻腳外,劇中台詞皆介於半唱半念之間,可以想像創作團隊對語言聲音有多敏銳,才能為這些日常口語對話配上與本身質感相符的節奏與音調。其中在法式咖啡館一景,以英文模仿法文說著傷心羅曼史,更可看出1927劇團對於每一個語言細節的精準堅持。我們在現實社會常年面對著消費語言的轟炸洗腦,如今坐在觀眾席,卻也是同樣的語言魔力,讓我們如此入迷。對於當代劇場語言/文字逐漸退居次要地位的美學潮流相比,這似乎又是另一次對於「跟上時代」的抗拒。

當羅伯特越來越倚賴科倫、聽從了科倫的每個建議後,身邊人也被捲入了這股力量中。奶奶本來只是每天打打毛線打發時間,卻在科倫洗腦下,買了一台編織機好「更有效率」地工作。原本偶爾飄著些許灰塵、還有蚊蟲飛舞的老房子,成了現代化的居家空間。科倫的勢力,更從個人、家庭,擴張到社會。羅伯特每次上班,途中所經過的街景都變得不太相同。五彩繽紛的街道逐漸被一片亮眼黃色取代,充滿人情味的小餐館成了連鎖餐廳,就連日常問候都收斂成路人面無表情的冷漠。直到最後,同樣字體、同樣文法、同樣顏色的招牌,佔滿了整個畫面:「Go Friends」(朋友專賣店)、「Go Susan」(蘇珊專賣店)、「Go xxx」(xxx專賣店)的「Go」,既代表了一種進步、主動的前進,再度呼應「跟上時代」,但也創造了一個不那麼可愛的單調所在。在一片暖色系中,黃色也許突出亮眼,但當所有一切都成了黃色,卻只是帶來不安與煩躁。

在一連串運用科技卻抗拒科技的創作理念中,大概只有「精準的投影與表演節奏」是最能跟上「科技年代」的。不過,1927劇團在《機器人科倫》中的多媒體,並不像許多當代劇場一般,將螢幕視為真人演員之對立或互補,提供舞台現實之外的另一種視角或另一種空間,反更仰賴演員一同來完成他們在舞台上的任務。觀眾慢慢地不只是讚嘆於「多媒體動畫竟然可以這樣用」,而更驚訝於「演員竟然時間點可以抓得這麼天衣無縫,總是在對的時間出現在對的地方。」事實上,多媒體與演員精準的互動,藉著時間與訓練所帶來的熟練,竟讓我們更強烈意識到了演員身體的存在。諷刺的是,過去人類總是想盡辦法證明「人類能做的,機器也可以」,這一刻在台上,我們卻看見人類努力地呈現「科技能做到的(精準度),我們也可以」。人類害怕被取代的恐懼,也許正藏身於此。

從三代科倫的演進,我們也可看見人類的恐懼以不同形式成形。初代科倫有著猶太傳說的泥土質感,就像個「人」一樣與主人互動對話,有著自己獨立的存在;第二代科倫縮小許多,來無影去無蹤,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就好像是我們腦海中無法掌控卻又無所不在的念頭,已從外在之獨立個體進階至內在之心理象徵;第三代科倫可植入人體中,彷彿你我與生俱來的內建系統,更化有形為無形,如戲劇顧問班.法蘭柯比(Ben Francombe)在節目單上所形容的:「我們到底創造了什麼樣的新怪物?縮小的、虛擬的、孤立的、不再是具體可見之怪物…這個怪物,和梅靈克當年創作的有所不同,但卻又詭譎地相似:他們都沒有靈魂,無法區別是非;它們既帶來利益,也重啟禍端;它們從未離開。」既然科倫早已內化為我們的一部分,又將如何對抗之?但科倫的出現,卻又並非無跡可尋。早在羅伯特買下初代科倫前,就已在一家處理無聊0/1位元的備份公司上班。劇中並未把科技之存在與否以二元化分,反而暗示了在人類「自以為進步」的千年歷史中,這一切是無可避免的,一切只是程度區別、時間早晚而已。

和所有的寓言故事一樣,1927劇團的《機器人科倫》拿捏著一種恰到好處的敘事溫度與批判距離。身為觀眾,可以感受到創作者明明對科技、資本主義、消費主義有著滿腔理念要抒發,卻選擇將故事收束在以羅伯特為中心的小世界中,以你我都能同理的個人生活(談戀愛、居家打掃、同事競爭等)作為主軸,帶點辛辣卻不刻薄的幽默,加上豐富的聲音與視覺元素,讓故事不致顯得太過沉重。幾次也帶入了如剝削第三世界勞工、過度浪費等社會議題,卻都點到為止。至於姐姐安妮(作為劇中始終抗拒科倫,最終卻不得不屈服的角色)充滿反抗精神的樂團「安妮與喪家之犬(Annie & the Underdogs)」,在更多時候也僅帶入了青少女的同儕困擾,或是以自我揶揄方式表達政治議題。科倫在羅伯特空虛、沒有朋友的自閉自卑人生中,走進他的生命,可看出創作者企圖將此議題從社會、政治層次回歸個人內心:羅伯特因為自身生命的缺口而投身科倫懷抱,意志堅強的安妮卻也「無法抗拒你抗拒不了的(you cannot resist the irresistible)」。兩種態度竟走向同樣的結局,在來勢洶洶的時代潮流下,人類意志究竟能不能抵抗?

儘管劇中結局充滿個無力感,《機器人科倫》卻始終不令人絕望。這大概正是藝術不切實際的浪漫之處。就算沒人能抗拒這些抗拒不了的,就算安妮最後也將換上亮黃衣裝,就算戲劇顧問也已做好心理準備(如其在節目單所說)終有一日要「被iTunes接收」,就算科技也已成了劇場的必要潮流,1927劇團還是選擇了用自己的方式,在演員每個精準的戲劇動作與音韻節奏、在每道手繪構圖、在每段現場音樂流動間,與時代背道而馳。

《機器人科倫》

演出|英國1927劇團
時間|2015/03/12 19:30
地點|國家劇院實驗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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