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寫在邊境的身體裡《要說的都在這裡-馬華文學劇場》
5月
04
2015
我是一件活著的作品(黃誌勇 攝,窮劇場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824次瀏覽
鍾喬(特約評論人)

在齊東詩舍演詩,這本身就是一件令人有所期待的事。倒不是大台北繁市,如何有這樣木疏林蔭與日式建築的期待;而是詩在這個新起的藝文空間,到底能引領怎樣的另類風潮或思維的問題。當然,這也並非一個團體的一次演出,所能承擔的過多願景,但拋出這樣願景的重要性,在於我們如何看待詩作為一種文體,它如何轉化為表現美學的重點。

長久以來,詩通常作為劇本或演出的文本,在劇場裡現身。亦即,它是台辭的重要或特殊部份,不是主體的表現。窮劇場以木焱的詩作所衍生的創作,卻將這樣的關係做了根本性的轉換:詩成了表演的主體,承載的是演員的身體。這是非常具關鍵性的轉化,也等於賦予詩的演出詩化的身體。我想,這對於當下的詩壇,開啟了另一扇詩表現的門扉。另一項重點,還在於開啟這扇門扉的不是本地或本土詩界,而是馬華詩與劇場界在本地的發聲,或對本土的跨(inter)入…,這是很有對話性的一種文化現象。馬來西亞華人在台北,其背後的詩與劇場,如何置入本地文化的思考脈絡中,我認為是此次演出,在策展思維中,得以超出僅僅是表演藝術之外的文化思考。

馬華(馬來西亞華人)文學劇場在台灣或台北,本身就是邊緣的存在,毋庸置疑。也就在這樣的前題下,我們找到空間意象是邊緣遊走的情境,而置身在這邊緣遊走間的叩問,即是個人/家庭/社會/國族……的身分追索及認同。在稱做「要說的都在這裡」的馬華文學劇場系列演出中,第一階段的焦點作家為馬華詩人木焱,分別推出蔡晴丞導演的《台北,今夜我跟你睡》與高俊耀導演的《我是一件活著的作品》。兩齣以同樣一位詩人的作品,引發創作聯想的劇作,表現上,既有差異卻達異曲同工之妙,主要的元素在於身體的運用。蔡晴丞以「動作劇場」來給創作命名;高俊耀則稱「詩感劇場」,基本上,是符合表現內涵的稱謂。

「動作劇場」當然是以身體作為表現的主要符碼,但加入了非以寫實來認定的腳色,這是令人展開探索的開始。因為,在這個前題下,詩的表現有了出口,也藉此,讓演員得以進出在腳色與敘事者的雙重身分間,而絲毫不會感到任何尷尬。這種以身體流動的轉換作為元素的表現,也可以在具象與抽象的身體意象中,找到整個詩的表演企圖與走向。但,必須去觀照的,很多時候,反而是具象中所表達的抽象意圖,到底要帶觀眾朝向何方的重點。例如:不斷在地板及窄仄的室內空間中擦拭的身體,所涵蓋的內容,是既存在日常具象,也無限延伸身分認同困局的鋪陳。這時會出現的詩句是:曾經滑倒幾次 爬起來在高速高路上,我拍拍屁股忍著膝蓋的疼痛 渴望等一下就能見到媽媽。其意象,是家鄉已經不是心理慾望的理所當然,更多是流離感的不斷替換與某種隱藏性的荒謬感。

當然,身體表現附著在劇情的某些線索上,是讓人得以更深入演出的重要元素。這時,重複國台語朗讀反覆的情詩:我好像擁有妳 佔據妳 但對於妳 我是否終究是陌生人?影射的便也不僅僅是情愛,而是攸關台北這城市,就行走在流離邊境的人們,到底是異邦或家園的生存感了。《台北,今夜我跟你睡》是以詩鋪陳身體劇場,在注入兩項重要的身體意象:護照與十元硬幣後,顯現了創作者超出詩劇以外的企圖心,很值得一提的是,這條線索最後以:「我」想要如何如何的詩句……做為結局,身體表現的意象是衝撞且飽含的,但在內涵的走向上,則不免是取消以「我們」做為挑戰的社會觀……。

相對於詩/身體/劇情的交錯與鋪排,《我是一件活著的作品》則更關切身體與空間的關係,如何去述說創作者高俊耀的思維。這方面,對於看過高俊耀其他作品的人而言,應該不會太感到陌生。主要原因還是在於,高俊耀的創作除了怎麼演的形式,經常有所創新之外,演甚麼?是他不僅僅為創作而創作的一項特色。這同時,內容與形式同為探索的辯證線索,這是值得特別去觀照的一項特色。也是在這樣的前題導引下,出現在這首詩背後的身體,與其說在表現身體語言,毋寧說恰在以身體解構語言。這是有意思的地方,原因通常在於,文字或語言一般底以較具邏輯性的脈絡被我們所理解,但,在這個作品中,詩的語言卻是處於被取消狀態下的身體性的語言。

在這裡,浮現的是:創作者以現身說法的詩句,所拋出來的一句話,寫在演出介紹的場刊上。說是:殖民,種族,教育,這些藏在歷史記憶乾燥夾層的符碼…(中略)也是他與他以外的詩人們為何寫詩的迷。就像任何演出前言,必然多少透露或影射創作者意圖一般,這幾行短短的詩句,其實導引了我們走近那個一直存在的黑板與黑板人的情境鋪陳中。黑板做為教化的符碼或象徵,可以被噱謔,也可以被嬉戲……,又或拿來當意識形態權力遊戲的看板。亦即,再怎麼需要被認真對待或討論的文字,也可以被輕易擦拭而自由心證的重組,詩的語言,莫非也只是這社會權力遊戲的一個環節?!我有這樣的惑問。

當我們這樣理解《我是一件活著的作品》時,對於去劇情化的身體告白,比較能夠掌握到其背後身體意象的運用。最典型的是:當《莎韻之鐘》的歌聲響起,演員從草坪以未知且有些茫然呆滯的重複性身體,朝向齊東詩舍的日式榻榻米席鋪,卻未踏進一步而停留在外邊時,殖民記憶以一種邊境狀態的身體,恰在我們的當下現身……。當然,去脈絡化的意象拼貼,仍是窮劇場演詩的風格主軸;但一般說來,我們總見其:從個人身分的迷茫或離散出發,並在這背後,繼續探索社會或歷史批判的企圖。

法國左翼文藝理論家羅杰.加洛蒂以「無邊的現實主義」,來形容形式上超越現實再現的創作,這隱隱伏埋在窮劇場的創作紋路中。詩或詩背後的故事,總像一條懸在身份邊境的線,吊掛著零碎的詩語……;但,身體的張力卻始終凝聚著碎裂的詩句。這同時,現實或已在這碎裂的凝聚中崩裂、瓦解或等待重構;當我們這樣理解詩劇場裡的這兩件作品,會是一種介入式的視線。

最後,仍然想表達的是,以拼貼做為表現的危機,恰恰在於:我們繼續以去中心化來遂行新殖民文化的現代性,從而失去賈西亞.馬奎茲所言的:用來丈量自身歷史、社會、現實、及未來的那把尺……。

《要說的都在這裡-馬華文學劇場》

演出|窮劇場
時間|2015/05/01 19:30
地點|齊東詩舍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蔡晴丞以詩人的地理移動詮釋認同的矛盾;高俊耀則是借詩人的詩作思索語言的關係。(林子策)
5月
05
2015
坂本龍一為《TIME》寫作的主旋律(絃樂),其和聲結構呈現一種無前無後的靜態,亦呼應了「夢幻能」的時間結構:鬼魂的時間只有當下,沒有過去與未來。或許,這亦是坂本龍一在面臨人生將盡之際,領略到的在生與死之間的時間的樣貌。而物件聲響、環境噪音與電子聲響的疊加亦給予音樂含納宇宙無數異質聲響的時間感。
3月
28
2024
《TIME》中所有劇場元素,無論是整合的或破碎的影像、行走的或倒下的肉身、休止或連續的樂聲、平靜或波動的水液、漂浮與蒼勁的文字話語、觀眾的屏息或落淚等,每一個元素就如同互相層疊滲透的音符與音質,讓劇場觀眾對於時間的感知,在時而緊縮時而張弛的元素堆疊中, 在每一段的行走中延長或是縮短時間感知。
3月
28
2024
《TIME》作為坂本龍一晚期的劇場音樂作品,一方面運用笙獨特的音調塑造出空靈的意境,並結合高古史郎在視覺上的設計,使此地滯留於生死之間,笙音帶來生息,沉默隱含衰敗,田中泯的身姿恍如幽魂,步行於水鏡,攝影機記錄下老者的滄桑。觀眾凝視他,猶如凝視消亡。另一方面,當來自各地的照片遍布投影幕,又似乎能隱約窺知坂本龍一晚年對自然環境的思考,其故鄉所曾遭遇的天災人禍,或許都在這位一代大師生命中留下痕跡。
3月
28
2024
全劇接近尾聲時,被重重包圍的警調逼到牆角的角色們,突然打破第四面牆,邀請觀眾幫忙藏匿「贓物」,成為抗爭行動的共謀,台上(角色/演員)台下(觀眾/群眾)開始玩起「你丟我接」的同樂遊戲,氣氛熱烈。編導可能認為這樣的場景,可以代表藉劇場反諷現實、紓解焦慮、為民喉舌的功能,得到觀眾的認同,期待在博君一笑之後,能讓君深自反省。對我而言,仍不免有些疑慮:歡樂激情過後,終要回歸現實,劇場裡異想天開的瘋狂行動,是否真能轉變成面對現實的批判思考與理性抉擇,仍待驗證。
3月
28
2024
換言之,歷史難以被真正地再現,而報告劇的中性狀態(in-between)迫使群讀演員拉開與過往他者記憶的客觀距離,有自覺地以自身生活經驗棱鏡識別、折射劇中人物的生命狀態和理想主義實踐,從回溯當中逼視眼下社會所面臨的危機時刻,在啟示的瞬間將現實中一再丟失的希望重新贖回。
3月
25
2024
知識也是一種權力。對某些政權而言,知識可以是危險的,需要被管制;對某些人民而言,知識會讓自己身陷險境。人們可以藉由獲得知識來改變人生、改變社會;也可以藉由知識展現優越。不過對於看完《白兔紅兔》卻被迫閉嘴的觀眾而言,知識變得無用,在感受到「知情」所帶來的權力的同時,卻也無法藉由說出「我知道你不知道的事」來彰顯特權。
3月
22
2024
誠然,故事的熟悉感加上網路作梗的堆疊,讓觀者對演出內容多少還能掌握劇情所傳達的內涵,無論是回應先前的教育宣導或是反映當今的網路亂象,背後所蘊含的社會教化意味仍顯得相當濃厚,勸世的目的不難體會。但既是標榜「音樂劇」作品,則做為主要架構的音樂旋律、唱曲歌詞、肢體節奏,則必須面對最殘酷的演出考驗。細數曲目表中包含序曲、終曲及中間串聯等洋洋灑灑總共多達十五個曲目,音樂唱段的編創可說具足了滿滿的誠意。
3月
13
2024
從四季風土節氣發動的表演文本,進入了童年的回憶,收尾落在劇中主人翁有感成長敘事的疑惑與追求:「什麼樣的果子才是最好的果子?」「妳就是妳自己。」「我就是我自己?這樣就可以去冒險了嗎?」雖然,這樣的感悟,帶著正向的能量、溫暖的鼓勵,不過,前半場所展開的土地連結或家族回憶,予人期望更多的開展,到此戛然中斷,讓人若有所失。抑或是換個角度解讀,從家族淵源到個人成長,恰足以引動聯想人生的終極問題:我們從哪裡來?往哪裡去?我們是誰?因此,即使觀賞結束的時候,我們是無法知道真正答案的,一如生命的腳本總是無法預知未來禍福,必須自行邁開腳步前進,才能揭曉謎底吧。
3月
05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