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對話到游牧-音樂的時間與空間《致新大陸-來自大馬士革的歌》
12月
01
2015
哈瓦樂團(國家兩廳院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603次瀏覽
白斐嵐(專案評論人)

演奏廳「我是這樣看世界」系列今年已是第三屆,延續過往講座音樂會傳統,以主題式策展引介各類「世界音樂」(不願以唱片行之「世界音樂」標籤予以分類,在此借用系列標題,借指「來自世界各地的音樂」),累積了一批固定聽眾。然而,也許是因為這類音樂既不夠古典經典,也不夠前衛實驗,沒有主義理論的概念實現,解構聲音的挑釁企圖,衝撞體制的批判姿態(或是「講座」二字實在顯得教育味十足),似乎也便因此消失在書寫者、論述者的關注之外。有時不免覺得可惜,雖然不常滿座,相關的討論閒聊更是少,但卻也總是有一群觀眾,有為此耗費心力的策展人與音樂學者,更有真正的主角──從「世界各地」尋來的音樂家。於是,想藉由這篇文章為一場精彩萬分、但稍嫌寂寞的音樂會留下些什麼紀錄,也希望這類演出能在日後得到更多演前演後之關注。

雖然同樣位於亞洲,阿拉伯文化對於台灣社會來說,可說是相當陌生。音樂會標題《致新大陸-來自大馬士革的歌》,標示著一個擁有超過四千年歷史的古地名,帶著神秘而遙遠的想像,但這個國家敘利亞卻是近年新聞時事關鍵字(更在本週因法國恐攻再度佔據熱門話題)。無論是古老、神秘、遙遠的大馬士革,或是當今與難民、戰爭、ISIS、恐怖攻擊畫上等號的敘利亞,我們始終是透過歐美為首的西方眼光,來看待這真實存在的阿拉伯世界,而我們的理解往往並非他們真正的樣貌。對於阿拉伯/伊斯蘭(這兩詞在自身與外在因素下,實在很難一分為二)藝術家而言,如果藝術創作是某種處理焦慮的方式,那麼他們的焦慮想必是要藉藝術向世界證明「阿拉伯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可以柔軟如地毯織物,浪漫如《一千零一夜》中雪赫拉莎德為了保命而連綿不絕的床邊故事,或如這場音樂會演出者哈瓦樂團(Ensemble Hewar,阿拉伯文中「對話」之意)名稱所暗示的包容與對話。

破除遙遠距離所帶來的迷想(無論是地理上的距離,或是思考認知的距離),是理解認識的第一步。這大概也是「講座音樂會」前二字之意義。主講者王瑞青簡短提及阿拉伯音樂主要構成特色,包含木卡姆(Maqam,旋律之意)、伊卡(Iqa,節奏之意)、裝飾音、即興、融合等元素,在正式演出前便建立了幾個基本概念:「以旋律進行為主而非和聲架構」;「節奏為音樂與文字間高度結合之複雜結果,藉此連接詩詞韻腳與音樂本身」;「音與音的距離可遠可近,為相對流動概念,而非固定音高」;幫助觀眾以「時間(拍子)」與「空間(音距)」之關係,理解平常在西方作品中被簡化為異國、神秘、誘人、東方(oriental)的阿拉伯音樂。

不過在鮮明傳統下,哈瓦樂團更令人驚豔的是其結合「西方樂器」的音樂詮釋。除了笛瑪.歐修(Dima Orsho)擔任人聲外,尚有歐瑪.莫斯斐(Omar al Musfi)以手鼓為主的打擊、基南.亞梅(Kinan Azmeh)演奏之單簧管、以及夏何.穆塔達(Chaher Ali Murtada)之電貝斯。不見烏德琴(Oud)、蘆笛(Ney)等中東傳統樂器,反而更像是一組少了吉他(然後以豎笛取代同宗之薩克斯風)的現代爵士樂團【1】。幾位音樂家同時接受敘利亞與美國之音樂訓練:歌劇背景之歌者笛瑪,遊有餘地切換多種共鳴,讓看不見的聲音彷彿有了空間感與方向性;基南藉由輕微晃動單簧管與運氣轉換,營造出傳統滑音震音;向來在現代通俗樂中負責固定低音的電貝斯,儘管在大多數時候,依然重複著其穩定音型功能性,卻藉由複式節奏之鼓點加入,瞬間切換至阿拉伯音樂不對稱、游移的韻味,幾段快速顫音滑音,更為電貝斯展現了少見的樂器音色風格,在在證明阿拉伯音樂之成立,不在於手邊「工具」種類,而是對於聲音的處理。

在正統西方古典樂演出中,無論是交響樂或室內樂,樂器擺放的位置都是聲音效果之關鍵。可惜過去這種音樂與空間的關係,在現代插電演出蔚為主流後,逐漸不復見。然而哈瓦樂團(儘管插電)在舞台上的擺置,卻展現了另一種空間思維。四個音樂家排成ㄇ字型,由底下的觀眾填補了最後那一道空缺,呼應了「台下觀眾之回應讓音樂更完整」的雙向期許。團名之「Hewar」(對話)精神,便表現在雙聲部之平行旋律進行、強弱之唱和呼應、樂手彼此間或樂手與觀眾間的眼神交會。更有數次,某聲部要吸引另一聲部之回應,以突強音作吆喝狀,或是挾帶強大能量不斷上旋高音,逼得觀眾忍不住以尖叫鼓掌作為回應。西方學術圈總愛用fusion(融合)、hybridity(混種)形容跨文化、多元文化之藝術風格,但哈瓦樂團所呈現卻更像是某種游牧精神,帶著自身所擁有的(無形之文化訓練與有形的樂器),在不同的地方與不同的人相互唱和,在對話中也吸收了各自獨特的色彩樣貌。而當眾人(包括觀眾)圍繞圓圈,彼此共鳴烘托時,不見任何主從地位,只有平等無界限的自由流動。

在純粹而美好的音樂之外,哈瓦樂團無可避免地碰觸了當前政治議題。其中〈機場(Airport)〉一曲,在作曲/單簧管基南幽默口吻中,解釋道這是他某次(一如往常)在紐約甘迺迪機場入境時,拜身上那本敘利亞護照所賜,被海關滯留了五小時,於是閒著也是閒著,就創作此曲獻給所有「曾在機場被滯留的人們(可不只是中東的穆斯林)」。另一曲〈婚禮(Wedding)〉則是獻給「過去五年來那些依然試圖陷入愛河的敘利亞人們」。為敘利亞難民兒童演奏的終曲,更邀請全場觀眾共同參與,隨著音樂拍打複式拍點。從主題到風格,皆展現了敘利亞在憤怒民兵、流離難民之外的另一面──在苦難戰亂中,依然努力過日子的老百姓。在介紹其中一首古調新編時,基南說:「這是一首情歌,就和大部分民族的傳統歌曲一樣」,似乎也不經意地表明著「阿拉伯/伊斯蘭文化,和全世界的民族都一樣,不外乎生命的歡樂與憂傷。」音樂既無你我,又何須硬是加諸憤怒狂暴、沉重哀痛於聽者?不過就是回歸樂手與聽者,彼此在「tarab(入神)」境界的心領神會。

「我是這樣看世界」這兩年分別以「落樂生歌」與「洋樂花開」作為策展主題。然而,音樂自古至今總是不斷地落葉生根開花結果。在當代語彙中,跨文化與跨界之討論總顯得眾聲喧嘩,但對音樂來說,也許更像是游牧於浩瀚沙漠中,哪來的界線可言?

註釋

1、樂團本身編制應有烏德琴,只是此次來台灣的組合沒有。

《致新大陸-來自大馬士革的歌》

演出|哈瓦樂團Ensemble Hewar
時間|2015/11/20 19:30
地點|國家演奏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演奏者精心設計了樂曲的開頭,結尾自然也不會遜色;飛快的思緒在〈快速舞蹈〉( “Sebes” )層層堆砌,達到終點時,所有人的急促呼吸終於得到了舒緩,果斷而清晰的結尾彷彿軟木塞自香檳瓶噴飛的瞬間,清新、輕盈的氣息隨之呼出,像是三人同時舉杯相碰:「成功了!」
4月
18
2024
這個新的感知形式,從被動接收到主動組裝的變化,其實也是數位藝術的主要特徵之一。數位媒介向來有利於重複、剪貼、混音等行為(技術上或比喻上皆然),讓音樂作品變成了短暫(transitory)且循環(circulatory)的存在,形成一種不斷變動的感知經驗。有些學者也稱此為「機械複製」(mechanical reproduction)到「數位再製」(digital re-production)時代的藝術演進,是數位技術之於欣賞者/參與者的賦權。
4月
12
2024
如同本劇的英文標題《Or/And》,演出從第一景作曲家即自問出「或」與「和」的難題,隨著劇情推演,也道出我們時常用「或」來區分身份,但選擇這樣認同的人,其實同時也兼具著其他的身份或是立場,但「和」反而能將各種身份連結,這或許才是人生的普遍現象。劇情以排灣族的祭典、休士頓的示威遊行來說明作曲家的發現、用與女兒的對話來凸顯自己在說明時的矛盾。
4月
08
2024
雖然缺乏視覺與肢體「實質的互動」,憑著聲音的方向、特質給予訊號的方式並非所有人能馬上理解。但妥善規劃層次分佈,凸顯夥伴作為主體的演奏技巧,不受他人影響成為團隊中穩定的存在,正是鋼琴家仔細聆聽音樂本身,以及信賴合作者所做的抉擇。
4月
08
2024
第四樂章的開頭,在三個樂章的主題動機反覆出現後,低音弦樂示範了理想的弱音演奏,小聲卻毫不壓抑,可以明顯感受到樂器演奏的音色,皆由團員的身體核心出發,並能游刃有餘地控制變化音樂的方向感,而轉而進入歡樂頌主題的齊奏。
4月
04
2024
然而《給女兒的話》創作者卻是從親子關係、身分認同、社會正義議題進入,個人的思維與情感導致思維逆反理性邏輯運算法則,並且藉此找出一切掙扎衝突的解方——主角身為一位母親,擁有臺灣的血統,也長期居住生活在美國波士頓,最後捨棄兼顧的or、選擇堅持自己的and立場。
4月
02
2024
常見的音像藝術(Audio-Visual Art)展演形式,在於聽覺與視覺的交互作用,展演過程透過科技訊號的資料轉換、以及具即時運算特性讓視聽合一,多數的作品中,這兩者是無法被個別分割的創作共同體,聲音與影像彼此參照交互轉換的連動,得以構成音像雕塑的整體。
4月
01
2024
前三樂章樂團在小心翼翼之下,略少一分現今流行詮釋莫札特往往帶有的乾脆,而第四樂章,琉森室內弦樂團的演奏在以往的方正中多了一絲狂野,音樂更為緊湊,在弦樂的快速演奏與木管的長音舒緩之間,有相當理想的平衡與對話。
3月
27
2024
下半場齊瑪諾夫斯基(Karol Szymanowski)的《夜曲與塔朗泰拉舞曲》是相當成功的開場演出,Bomsori也明顯給予得比上半場更滿,與鋼琴的合作也是水乳交融。這首曲子以安靜開場轉至瘋狂,再從多消長沉澱,處處都是難題,也需要好的音樂設計,但也因為音樂家沒有打安全牌,每一個撥弦或是泛音、雙音都讓演出精彩奪目
3月
2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