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乏連結與溝通的社交舞會《米隆加》
4月
15
2016
米隆加(國家兩廳院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700次瀏覽
吳孟軒(專案評論人)

如果探戈是屬於兩人之間私密的溝通,以布宜諾艾利斯探戈舞會為題材的《米隆加》,便是一幕幕精彩的探戈「表演」。然而,在觀看舞作時,我卻未能感受到,在舞者各種華麗熱辣、高度技巧性的雙人動作之外,是否還存在於探戈雙人舞伴的互動裡,那種只是一個小小的move,甚至不用動,就能夠知道對方狀態的細緻流動。炫目的《米隆加》之於我,較近似在「表演」親密,而不是經由身體接觸時的感官流動,所產生出的細微對話。

探戈令人著迷的親密感,並不僅止於一般印象中總是直挺優雅的上身、挑逗撩人的勾腳,與外放纏綿的雙人技巧,更多時候,是來自兩人對「動」的協議—兩人在力量的互動中,交換「帶領」與「跟隨」的角色,並且時時刻刻地,察覺與回應對方不曾言說的訊息。無論是自己或舞伴,兩者在無聲的動態裡,都在持續協商彼此想動的意圖,而探戈的「擁抱」(embrace)姿勢,便是雙方接觸的起點,也是彼此訊息交換的空間,就在這臂膀環繞的微小距離裡,兩個人交換著連結感、協議感,以及對「動」的慾望與愉悅感。【1】

就拿電影《女人香》(Scent of a Woman)裡經典的探戈片段來說吧!飾演盲眼軍官的艾爾帕西諾,在一場聚會裡臨時起意,帶領因為害怕失敗而從來沒有探戈經驗的年輕女子共舞。兩人便是從擁抱的姿勢開始,輕輕地踏著步伐移動;初時,女子的眼神有點閃爍不安,但隨著軍官的帶領,她逐漸開始跟隨每個力量的轉換,在忽然間的後仰、貼近、旋轉之間,體驗到動力的變化與趣味,因之展開笑靨。個性原本固執暴躁的軍官,也在帶領女孩的過程中,感受到被信任、被交付時的自信與愉悅。兩人的擁抱姿勢,不再如一開始的生澀、疏遠,而是在對「動」的逐步協議中,漸趨協調與自然。無需多華麗的動作,光是經由身體的動所開啟的心理空間,便能帶來親密的連結感,這也讓我只是藉由觀看,就能聞到在兩人之間,那些豐富多重的情感變化與流動。

然而,這些人與人之間的連結,在《米隆加》裡,卻顯得不假思索般地理所當然了。在舞作中,時常看到的是,兩位舞者莫名的對上眼,接著,就忽然開始一段激烈複雜的探戈,火辣的女舞者總是熱切地挑逗著壯碩的男舞者,無論那些調情的姿態是優雅、失落、癲狂、滑稽,他們總是在繁複地勾腳、騰空地飛躍,迅速地移動與轉圈,並永遠在結束時,擺出漂亮的Ending Pose,因此博得滿堂彩。當整個舞作結構大致如此時,在觀眾眼前的探戈,便有如國際標準舞比賽時的探戈,著重的是高度技巧性的展演,而非細緻多變的情感流動與溝通。

於是,在《米隆加》一段段炫目的雙人探戈裡,我總是分不清這一幕在吵架的男女跳的探戈,與下一幕翩然起舞的男女所跳的探戈,究竟有什麼不同。於是,一幕幕布宜諾艾利斯社會舞會的場景、其中人與人的關係和連結,就如同浮光掠影,在繁複的動作中飄散而過,即便舞者的絕佳技藝令人屏息,卻始終遍尋不著編舞家究竟如何看待探戈:透過探戈,人們連結的過程是什麼?兩個分離的個體,如何在「動」之中合為一體?在炫麗的動作之外,探戈與編舞家的連結又在何處?

即便編舞家西迪.拉比曾表示:「探戈最吸引我的是舞者之間永恆的擁抱。當一對探戈舞者跳舞時,我們感覺到兩人之間催眠似的對話,直覺地連接彼此,合為一體。」【2】,然而,當忽略了人們在擁抱時,彼此對「動」的協議,以及相互連結的過程,恐怕被西迪.拉比再現的,並非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交流,反倒較像是某種對探戈的刻板印象了。

張㦤文在〈打破單一想像 開啟更深層的對話 跨文化表演中的傳統與當代〉【3】一文裡,提到「跨文化表演」的盲點,時常在於其內涵著殖民者對遙遠他者的凝視,並將其單一化、同質化,以此合理化主流西方社會對其他文化的單一想像。在 〈阿根廷探戈 在凝視之中 相互抗衡的慾望〉【4】一文中,張更進一步提到探戈的景況:原在阿根廷屬於下層階級的探戈,在歐洲被「文明改良」後,成為國際標準舞中較為「優雅」的探戈版本,而當探戈受到殖民母國的青睞時,阿根廷的上流社會也就重新接納了探戈。換言之,當探戈從被輕視的下層階級娛樂活動,晉升為歐洲菁英階層對南美洲異國情調的想像,阿根廷人也歡欣接受此「殖民者的凝視眼光」,透過提供「火辣、熱情」的舞蹈與音樂原料,滿足歐洲對南美洲世界的想像。

在《米隆加》裡的華麗探戈,便如同再現了以歐洲的眼光所凝視的探戈,除了常見的「熱情」、「愛慾」、「火熱」、「挑逗」、「情慾」,也不乏熟悉的探戈模式:女舞者修長的雙腿在男舞者步伐間的空隙勾來勾去、兩人上身直挺下身卻緊貼並熱切地看著彼此雙眼。重複常見的套路並不打緊,重要的是在這些動作之外,編舞家究竟與探戈產生了什麼連結?可惜的是,《米隆加》並未對探戈提出更細緻的觀點,此讓探戈只剩奇觀式的驚歎,並再度加深對南美洲異國情調的想像。這些對探戈的既定印象,便成為某種僵化的標籤,附著在《米隆加》身上,掩蓋了在擁抱之中的兩人,在對「動」的共同默契中,輕輕移動的步伐。

註釋

參考探戈教師Veronica Toumanova ‘Why there is so little dance in people dancing tango’一文,見http://tangofolly.com/story/why-there-is-so-little-dance-in-people-dancing-tango/。

截取自《米隆加》節目單。

張㦤文,〈打破單一想像 開啟更深層的對話 跨文化表演中的傳統與當代〉,表演藝術雜誌279期,2016年3月,p.42-43。

張㦤文,〈阿根廷探戈 在凝視之中 相互抗衡的慾望〉,表演藝術雜誌279期,2016年3月,p.48-49。

《米隆加》

演出|西迪‧拉比 X 英國沙德勒之井劇院
時間|2016/04/02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米隆加》終究是一場回憶之旅。中段由一位舞者帶領觀眾觀看,誘發出一種與回憶共舞的甜美惆悵氛圍。末段仿若電影結尾的演員介紹花絮般,讓觀眾再重溫一次探戈的歡樂動感。揭示著《米隆加》在彼方而不在此地,只是臺灣觀眾與全球化多樣景觀相遇的,一場共舞。(張思菁)
4月
21
2016
西迪.拉比並沒有強勢醒目的介入姿勢,也沒有冷情分析超然解構,他似乎更在乎「米隆加」的情感特質,透過感性的穿越、經歷、記憶、旅行,讓這這舞蹈的核心情感在劇場四方空間中更加剔透。 (林乃文)
4月
08
2016
存在,是《毛月亮》探索的核心,透過身體和科技的交錯呈現,向觀眾展現了存在的多重層面。從人類起源到未來的走向,從個體的存在到整個人類文明的命運,每一個畫面都映射著我們對生命意義的思考。
4月
11
2024
《毛月亮》的肢體雖狂放,仍有神靈或乩身的遺緒,但已不是林懷民的《水月》之域,至於《定光》與《波》,前者是大自然的符碼,後者是AI或數據演算法的符碼。我們可看出,在鄭宗龍的舞作裏,宮廟、大自然與AI這三種符碼是隨境湧現,至於它們彼此會如何勾連,又如何對應有個會伺機而起的大他者(Other)?那會是一個待考的問題……
4月
11
2024
不論是斷腳、殘臂,乃至於裸身的巨型男子影像,處處指涉當前人們沉浸於步調快速的科技世界,我們總是在與時間賽跑,彷彿慢一秒鐘便會錯失良機,逐漸地關閉自身對於外在事物的感知,如同舞作後段,畫面中殘破不堪的軀體瞬間淡化為一簾瀑布,湍急的水流在觸及地面時,便消逝殆盡
4月
04
2024
彷若《易經》,舞者是爻,不同組合就會產生出不同的卦象,衍生不同的意義,賴翃中內心那股擺幅可大可小的企圖,便是讓他的舞作得以產生不盡意的神祕魅力所在。
4月
01
2024
在隘口,震懾行者的不僅為前方異域,亦可能為身後如絲線交織的緣分與關係。當女孩坐在面對觀眾的木椅上,舞者們相繼搬來椅子加入這奇異的家庭相片裡;當他們彼此打鬧、傳遞零食時,僅屬於緊密群體的結構與交流關係逐漸清晰。而樂團的存在被揭示,他們於藍色布幕前的身體及聲音一同成為作品本身,此世界亦產生變化。
3月
19
2024
相似於德國舞蹈家魯道夫.拉邦(Rudolph von Laban)的動作分析論;克朗淳自箜舞圖畫彙整而出的六大元素,囊括了動力流(Flow)、空間(Space)等動力質地,同時也獨立出更精細的身體外在同步與內在過渡之三度空間系統。他運用這樣的邏輯來發展身體表現,同時牆上投影浮現出猶如主機監控軟體的頁面,時刻紀錄著克朗淳的動作速度、音樂振幅與一系列的控制端數據面板。這些面板並不具有回應過去、未來的功能性,彼時的時空已隨著克朗淳逐步放大自身的身體演出,將觀者從古老的傳說漸漸擺渡到當下的恆河上頭。
3月
18
2024
Cheken的祕魯山丘、農夫、巨洞、黑馬、煙霧、水與女兒,這套能指的編撰,原本是波瓦對戲劇的構想,但我們何不把它切換成編舞家基根-多藍視角下的Mám(愛爾蘭語)——意指隘口(mountain pass),也有十字路口的意象,是死絕、逃生或步入險境的未知與詭秘之境,還有牛軛、枷鎖等意,引申為踏上肩負重責的道路。再次回到《界》的開場,那是在煙霧中化身為公羊的普卡,驅魔儀式啟動,應是如此看待catharsis的煙薰,而不是概念已成經典、過於僵硬的左派現代版本。至於《界》的收場,儀式不枉費它給出的覺知素(percept),是收攏於它展開的恢弘氣象:起初,女孩身後逸出煙霧,逐漸籠罩全場,刺眼強光開始直射觀眾,台上的巨型風扇旋出強風,不僅吹散了瀰漫舞台的那團煙霧,且猶如颳起一陣形而上的歷史狂風,撲向我們,連人帶心被席捲、攜往不知所終的八荒九垓。
3月
1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