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生非死,去留艱難《七日而渾沌死》
5月
02
2016
七日而渾沌死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552次瀏覽
劉純良(文字工作者)

前陣子看到台灣海筆子更名為海筆子TENT16-18,再不久看到《七日而渾沌死》的演出消息。更名的意義對我而言並不是很明朗,但去看一個團體更名後的演出卻總有種宣示改變的感覺。上一次看海筆子《黴菌市場》的經驗是,椅子坐久了坐骨會痛,以及帳篷坐久會有一點缺氧。這兩個身體記憶在《七日而渾沌死》中都重新復甦。另一個沒有改變的是全長三小時的演出長度以及無限多的語言。隔壁的觀眾在三小時的戲之中,約莫滑了一百次手機,該慶幸現在有所謂的夜航模式防藍光,讓人懶得抱怨嗎?我只記得自己在第一個小時偷看男子的手機時,發現才過了一小時,瞬間擔心剩下的兩小時究竟要怎麼度過。

欠缺《黴菌市場》以前的海筆子演出經驗,我無法百分之百肯定地說,大量的語言、三小時的演出長度、以及許多演員聽起來下一秒都很像要破音,就是海筆子的特色。但是,這一次跟上一次的海筆子,在演出時間、演員音量與質地、劇本的串連上,以及舞台的變化,運用水與火作為表演裝置的一部份,像勞動者戰歌一樣熱血(態度上)的歌隊穿插,都很類似。是否因為已經預知了可能的形式,因此減少了驚喜?是作為觀眾的這一方,心態過於求新鮮,或者是已知的記憶難免干擾自己?我還在思索。

可以確定的是,這一次《七日而渾沌死》的語言,對我而言多少有些記憶困難。我真正能記得的橋段,是一開始電子羊跟眼睛說話,一直到繃帶出現,然後到金瓶梅大旅社。再之後的革命、追尋、時光流轉,理智上知道「現在時光改變了」,心情上卻完全感動不來,一層又一層揭露故事各個面向的三小時,我約莫在兩個小時以後放棄了努力嘗試記憶與看戲,而只是讓語言流去,放任自己記得特定的片段,而犧牲其他片段。

到最後門戶大開點上火時,倒是因為所有的技術人員慌亂地想要讓卡車移動,讓我覺得現場似乎活了起來,點上熊熊烈火的Zomia,加上帳篷終於有了氧氣,我記得自己流了兩行淚,一邊想著:「這真的太不合理了。」不合理的是我竟然還是感動了,可能身體遇到氧氣產生了反應,累積的坐骨疼痛與窒息突然得到解放,不流淚也難。

但那趕路的過程,我卻只記得一些有趣幽默的小片段,西施捧心啦,或者是導演演戲自己忘詞在輪椅上偷笑到全身顫抖,或者是後面打字幕突然停止同步,而前方卻還依舊朗朗地講著日文。

在書寫的此刻一段一段召喚記憶,其他的片段也會跟著浮現,但浮現的片段大多也都是畫面,至於語言在講些什麼,我卻只記得某一段墓園的獨白。到最後,似乎真正留下的是各種印象,有張大嘴巴對著空氣講話的演員,眼神多半類似於投射向一個看不見的時空,以及電子羊的聲音(因為她講話的方式比較舒服吧),一切趨近於定格畫面,甚至很像是,我的身體此刻多多少少依舊排斥著去嘗試把那些定格畫面串成動態。

對海筆子,我的心中有應當同甘共苦的預備,那些接近嘶吼的聲音語言,裡面有時會有豁出去的力道,雖然會讓人很擔心接下來的演出你要怎麼辦,以及這其實聽起來並不舒服,甚至我不確定他真的有效,但那個力量在的時候,不管是演員講話讓我覺得很壓迫或者是時間真的很長坐骨很痛,我都會覺得是海筆子的一部份。這次則是,自己的身體掙扎著求生,因此放棄那語言幾乎就是求生本能了,如果要在這演出撐下去,那誠實地對自己沒興趣的部分直接放掉,在那當下,就是唯一的出路。

我不敢說我的掙扎就是演員對台詞的掙扎,但確實在某些片段我會懷疑:「你真的相信這句話嗎?」在《黴菌市場》還覺得是完整封閉的小宇宙,這次在《七日而渾沌死》卻變得有點像是駭客任務裡面無限多的數碼符號,我似乎都讀得到,但,他們似乎總是一直閃爍著。

另一件讓人持續思索的事情是,海筆子TENT16-18究竟想追求什麼觀眾?更名了是代表了什麼?許多台詞裡面的反抗與角度,似乎也仰賴著觀眾有某些背景知識與基本態度,海筆子所勾勒的那個有眼睛監視,有財團,有電子羊,有蝴蝶的夢、有小王子、有金瓶梅三個女子的宇宙,在不同的文本交錯中,究竟產生了什麼?

莊子的應帝王篇是這樣說渾沌:「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儵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1】

如果說最後海筆子大開的門戶是生,這過程而言對我就像是死亡。在大量的文本與語言中,意義慢慢稀釋了,而這些印象最後生成的是懷疑,懷疑是否非得如此?是否一定要張大嘴巴像嘶吼一樣地說話?現場的音效配樂有可能調整音量讓演員講話比較順暢嗎?是否需要這麼多文本的互相揉合?他們是真的揉合了,還是像是不同顏色的塑膠黏土,勉強拼在一起?

身體上,我感受到了生,但觀賞上,我卻感覺到了死,持續解謎的過程,這戲似乎一個一個被鑿開,被說明,大量不斷地說明,持續地說明,用說明來讓下一場戲繼續,用說明來帶出故事,用說明來完成故事的複雜度。

是否他是一個更適合閱讀而非觀看的故事?當下想著邊看戲邊想著。如果這是一本小說,我可能會覺得很有趣,甚至很聰明。是否這一切只是因為我剛好身體不舒服所以吸收不良?又或者只是因為很怕大家看不懂,所以一直說?這些語言的給予之中,對我有信任嗎?作為觀者,我不確定我真正被信任,但話說回來,我確實也看到了三分之二的地方,便決定要棄船逃生。這就像是一個雞生蛋、蛋生雞的謎題,是不信任的態度導致了跳船求生?還是已經知道一定會跳船,所以有那麼多安全措施?

那麼多解釋,那麼多論述,是要說給誰聽呢?我會是一個理想的觀眾嗎?或者是另一個對這些文本更不熟悉的人才是理想觀眾?或是一個要比我更熟悉的人才會是?台詞的浮動以及文本的浮動,在《七日而渾沌死》中,我感覺是兩件事。

我猜,看完戲的我是在一種非生非死的狀態,或許有點像薛丁格的貓,永遠在生死不明,又是生又是死的狀態。這是否是海筆子想要達到的方向?那曖昧不明充滿痛苦的過程?抑或,這是他們無心間與標題結合的結果?走出帳篷以後,我還能記得什麼?這一切,沒有確切解答,或許這不安全感也可以算是一種成功,然而,我是否還願意同生共死?這依舊是個問題。

註釋

1、應帝王文本來源:http://ctext.org/text.pl?node=2769&if=gb&show=meta

《七日而渾沌死》

演出|海筆子TENT16-18
時間|2016/04/06
地點|台北市微遠虎山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微遠虎山的台北近郊,因為介於開發與環境綠地的保留中間地帶。在都市化的資本排擠過程中,恰留下一塊尚未經現代化資本闖入的前市民社會想像的原樣空間。因此,它渾沌的出現在郊野本身,就是對都市現代化一種「變身」的空間主張。(鍾喬)
4月
12
2016
除了身體以外沒有任何武器,可是所有人一個串一個綁在一起,被子彈打到時就不會立刻倒下。是的,因為這樣用力「用著」、關注著身體,所以即使故事線凌亂龐雜,《金瓶梅》等故事依舊死而復生,重新在我心底被召喚出來了。  (余亞璇)
4月
11
2016
《裂縫 — 斷面記憶》難能可貴在此刻提出一個戰爭的想像空間,一個詩人對戰爭文本的閱讀與重新組裝,具象化為聲與光、人與詩、風與土地的行動劇場,從城市邊緣發出薄刃之光。
4月
16
2024
即便創作者很明白地點名熱戰的軍工複合體、操弄代理人戰爭的幕後黑手等,當我們面對霸權,就一股熱地迎合與慾望的積極投射。若我們像悲劇人物般拿不到自身的主導權,那「反戰」到底要向誰提出呼聲,又有誰又會聽見反對的訴求?
4月
16
2024
由於沒有衝破這層不對稱性的意志,一種作為「帝國好學生」的、被殖民者以壓抑自己為榮的奇怪感傷,瀰漫在四個晚上。最終凝結成洪廣冀導讀鹿野忠雄的結語:只有帝國的基礎設施,才能讓科學家產生大尺度的見解。或許這話另有深意,但聽起來實在很接近「帝國除了殖民侵略之外,還是留下了一些學術貢獻」。這種鄉愿的態度,在前身為台北帝大的台大校園裡,尤其是在前身為南進基地、對於帝國主義有很強的依賴性、對於「次帝國」有強烈慾望的台灣,是很糟糕的。
4月
15
2024
戲中也大量使用身體的元素來表達情感和意境。比起一般的戲劇用台詞來推進劇情,導演嘗試加入了不同的手法來幻化具體的事實。像是當兄弟中的哥哥為了自己所處的陣營游擊隊著想,開槍射殺敵對勢力政府軍的軍官時,呈現死亡的方式是幽魂將紅色的顏料塗抹在軍官臉上
4月
15
2024
《Let Me Fly》的音樂風格,則帶觀眾回到追月時期美國歌舞劇、歌舞電影的歡快情境,不時穿插抒情旋律作為內在抒發,調性契合此劇深刻真摯、但不過度沉重的劇本設定。
4月
12
2024
因此,當代的身體自然也難以期待透過招魂式的吟唱、紅布與黑色塑膠袋套頭的儀式運動,設法以某種傳承的感召,將身體讓渡給20年代的新劇運動,以作為當代障礙的啟蒙解答。因此,黑色青年們始終保持著的這種難以回應歷史的身體狀態,既非作為歷史的乩身以傾聽神諭,亦非將僵直的歷史截斷重新做人。
4月
11
2024
劇作前後,笙演奏家宮田真弓,始於自然聲中出現橫過三途川,終於渡過三途川後與謝幕無縫接軌。無聲無色,不知不覺,走進去,走出來。生命與死亡的界線,可能並沒有我們想像中那麼分明。
4月
09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