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場本質的「仿生」行動 《龍之憂鬱》
9月
14
2016
龍之憂鬱(臺北藝術節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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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元棠(專案評論人)

一開始的幻象就說明了幻象。到底誰靜誰動?

音樂不再是襯底而已,而是盡情的成為空間中主導氛圍的主角。觀眾必須依賴想像力扭轉舞台上的事件:雪地佈景裡一台不開動的雪鐵龍,四位長髮大叔在車內隨著搖滾樂擺動頭與身體一副陶醉樣。將其換成合理的動態:一台正在夜裡的雪地上行駛的雪鐵龍,載著長髮大叔,他們旅行著,他們大吃零食與切換音樂,觀眾在車窗外,隱約看出他們各有享受或是 「不喜歡這首啦」的情緒。於是,當動靜轉換為合理才能成為「觀眾在第四面牆外偷窺到的生活」。然而本劇的合理不是這種的合理。

觀眾總是可以使用想像力填滿舞台上的空白,將原本不合常理的,非寫實的,意象式的「表演」轉換,為避免陷入「看不懂的憂鬱」,產生了詮釋。本劇除了沒有第四面牆,也沒有緊密的劇情,甚且是鬆鬆散散,四處隨意放置的線索供觀眾連結,或不連結。劇場反應生活但從來都不是生活本身,並且建立在觀看者與被觀看者共同默認的「虛構」基礎上,但當演員一一以行動告訴與邀請觀眾:我們來玩泡泡吧這個是泡泡機,我們來噴很多煙吧這個是煙霧機,我們來投影書寫吧把雪地/白毯掀起......於是,我們與演員彼此共同理解的「解構」行動中,以遊戲的方式一一重組,再現日常物件的 「不日常」美感。這種不日常美感,使我想起1999年的美國電影《美國心玫瑰情》中,一個風吹動塑膠袋旋轉的片段,而當本劇演員趴著對一個「小噴泉」癡癡的說:「這不是很美嗎?」觀眾因看見一個大男人顯露童心發笑,因其荒謬而感動,當劇場內所有人的「童心」都被激起,物件的語言再一次被理解,物件的舞台實踐,使其本身的動態進入了超越物件本身的思考過程,就像是藝術家杜象的作品《噴泉》【1】。

這齣戲,可以使人陷入充滿問號的沼澤,也可以選擇哈哈大笑,避免啟動思考而帶來的矛盾。演出現場觀眾都開心得很,這種開心似乎蠻特別的,是因為Kuso發笑嗎?還是看破了幻覺製造的過程,那些演員像展現心愛的玩具一樣製造一種又一種的「物件」氛圍,當劇中莫名出現的老婦人伊莎貝爾陶醉在眾多的泡泡中,觀眾笑了,台詞再說:「這是泡泡機。」觀眾笑是因為覺得伊莎貝爾很傻很天真?怎麼這點小把戲就開心了?或是已然進入本劇的「物件語言與動態」情境,與伊莎貝爾一同享受了簡單的快樂?演員常在觀眾笑後再說明,這種節奏是一種「正感受泡泡的浪漫又馬上被告知只是泡泡機」的殘酷,也可以只是告知一個從未被泡泡包圍的人這件事情。演員們一派輕鬆的,像孩子一般為著物件產生的效果愉快,並且認為這就是一個值得展示的,吸引人的遊樂園,眾人擠在狹小拖車內「自嗨」,相較於空曠而孤寂的雪地,以及幽暗而恐怖的森林,空間的反差使人類處境的憂鬱油然而生。

雖然我幾乎都笑不出來,可是隨著那些啤酒與煙霧,演員很激動的吹直笛,很用力的做一件無聊的事情,不自覺的也產生輕鬆與享受的感覺。如一開始隨著音樂氛圍各自陶醉,當演員打開車門時,搖滾樂似乎也有了生命,趁機流洩一地,直到車門關上。但搖滾樂也不是車子內流出來的,是現場的音響效果罷了。就在逐漸進入這齣戲建立與破除幻象氛圍的行動邏輯,產生了感官的美感。

這些種種,台上煞有其事演示的「不過如此罷了」行動,並不是媒體宣傳本劇時所說的「無厘頭」那樣沒有來由的拼貼與無可捉摸突來的笑點,而是過程勝於結果的舞台展示,讓平淡無奇的物件展露生命(如會「呼吸」的充氣帆布),再藉此召喚了風火水土之大自然力量。

劇中「很不自然」的自然:白毯與枯樹枝,與演員們有著走在雪地裡的特殊步伐(鞋子容易陷入雪地而需用力抬起膝蓋方能向前走去),因一再掀起雪地/ 白毯,演員還堅持這步伐「演戲」,明知道沒有雪,但也要假裝有雪,進而你我以為有雪,在一步一步間諷刺了雪地與演戲的幻象。舞台氛圍魔術般的生成與轉變,似有與「自然之手」對照之意,演員們在台上讚嘆「人手」創造的美麗時,也再次強調了這是「人手」創造的佈景,被塞在後車廂的中世紀神獸「龍」玩偶,到底要因為幻象或現實而憂鬱?甚且讓觀眾看見自己的多情一如泡泡製造出來即瞬間破滅。

長假髮是搖滾的外型象徵,也可是參孫【2】的力量來源,拖車內的懸掛假髮,可看作許多隱形參孫,是相對於自然的人類力量,這巨大的力量來自於自然(或說上帝),欲掙脫自然,且超越自然,但也可能敗於這樣的驕傲。導演菲利浦.肯恩的劇場表現人類縮影的「生態空間(vivarium spaces)」,從七位長髮搖滾大叔,老婦伊莎貝爾再到觀眾,是三個同心圓,伊莎貝爾是戲裡的觀眾,帶著觀眾與她共感,明示劇場除了是模仿生活的空間,更是藉「仿生」【3】溢出生活的空間,接著在物件「仿生」中,揭示未來的可能—塑膠布充氣將成為新品種生物,最後數個巨大的長形黑色充氣帆布之不能忽視的存在,限縮了舞台空間,在人影幢幢間預言了:人造的將成為「自然」。

本劇沒有張力是另一種張力,沒有美貌是另一種美貌,沒有節奏是另一種節奏,因此產生獨特的劇場時間質感,貫徹著從無到有,也觸碰到藝術創作之起頭,人類與自然的關係。

註釋

1、《噴泉》(英语:Fountain)又譯為《清泉》,是美籍法裔藝術家馬塞爾·杜象(Marcel Duchamp)於1917年創作的作品。杜象將他購買的小便斗倒過來,取名並在其上簽名,這物件就不再只是小便斗了,而包含了造型以及語言,觀念與藝術家的行動過程。

2、參孫是聖經中的人物,留著長髮,以藉著上帝所賜極大的力氣,徒手擊殺雄獅並隻身與以色列的外敵非利士人(或譯培肋舍特人)爭戰周旋而著名,但後來被非力士人抓入監獄剪去長髮而失去這極大的力氣。

3、仿生一詞原指仿生學(Bionics)是模仿生物的特殊本領的一門科學。 仿生學了解生物的結構和功能原理,來研製新的機械和新技術,或解決機械技術的難題。

《龍之憂鬱》

演出|菲利浦.肯恩(Philippe Quesne)X法國生態動物園(Vivarium Studio)
時間|2016/9/11 14:30
地點|台北市中山堂中正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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