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自我,身體《悲・慾》
4月
24
2017
悲・慾(高雄市文化局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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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政翰(專案評論人)

二十世紀以來,古希臘劇作或思想在舞台上現代化轉譯,已然蔚為風潮,不論舞蹈或劇場,當中更有些作品特重身體表達,例如舞蹈大師瑪莎葛萊姆(Martha Graham)改編自《伊底帕斯王》(Oedipus Rex)的三十分鐘舞作《夜旅》(Night Journey)及環境劇場先驅理查・謝喜納(Richard Schechner)結合音樂、肢體和現場互動的爭議作品《酒神69》(Dionysus in 69)。前者舞姿線條曼妙而情緒飽滿,後者以裸露的身體,打破觀演界線,不僅挑逗觀眾,遊走於性愛危險邊緣,也挑戰當時關於政治和社會的保守主義思潮。

時至二十一世紀的今日,法國舞蹈家奧利佛‧杜柏(Olivier Dubois)受到尼采《悲劇的誕生》所啟發,這部古希臘哲思的總和也是對十九世紀理性風氣的反思之作,促成了舞作《悲・慾》(Tragedy)的誕生,由北方芭蕾舞團(Ballet du Nord)十八位男女舞者整場全裸演繹,舞步沒有《夜旅》的高超技巧,裸體亦無《酒神69》的挑逗挑釁,而是疏遠、靜謐卻充滿極限張力,藉由身體狀態的蛻變,一步一步地勾勒世界的原型,用以探索、還原人性的原始本質。

舞台大空一片,燈微亮,人影幽暗不明,分不清性別,依循直線路徑走來走去,待燈全亮,是一位女人的身軀,赤條條地直映眼簾,一開始一個,接著兩個、三個、四個,以至多個,男人也開始加入。十八位不同種族、膚色、體型的男女,個個昂首闊步,像在伸展台上裸體走秀,展露自我身體,另一方面,人人表情單一,沒有情緒,甩動的陰莖、輕晃的乳房也隱隱點出了人體的物性。不分男女,一絲不掛,像是卸去了階級、身份的標籤,難辨個體的獨特性,但有趣的是,隊伍裡一位頭染紅髮、體態豐腴的女子,自多位身材姣好的行者中鶴立雞群,反倒成了眾所矚目的焦點,儼然戲中主角。

眾人同等速度,來回走動,時而獨步,時而群行,時而同時,時而先後,彼此擦肩,從未碰撞,表露出人們平行時空般生活底下毫無交集的冷漠與孤寂。同時,無事而忙碌地反覆行走,視覺上呈現出一種強烈的規律音樂性,配上背景傳來固定拍點的敲擊聲,隆隆作響,低鳴不斷,構成行軍般的秩序場面。場面看似不斷重複,事實上從未重複,每一次乍看不變的組合中仍可見變奏,或人數,或性別,或次序,或隊形,猶如用肉身踏出了一首音階單純卻微變不斷的日常「賦格曲」。

這樣動作低限、情感抽空、步調重複的現象,維持了數十分鐘之久,久到令人麻木不仁,久到漸漸無聊。然而,此般無聊,不僅對照著人類生活因遵循社會規律所生的無聊,同時轉移了觀者如我面對眼前群裸奇觀的心理狀態,從一開始不免隱隱作祟的獵奇,趨漸無奇,而完全聚焦於行者們純粹的身體狀態,並與之同感。

某刻開始,眾人之間發生了變化,有了主從關係,有了群體意識,身體狀態也有了形變,不再規律到底,男女各自成群,一男一女如亞當夏娃般初次邂逅,輕觸對方,隨即分開,就這樣,彷彿回溯到人類遠古第一次產生交集的時候,彷彿潘朵拉的盒子第一次被悄悄打開,於是,完美的秩序表面第一次有了破口。

男女被注入了滿滿的情緒,開始兩兩互動,如交際舞般地迴旋,爾後打破路徑,恣意行動,亂跟、隨走,線條漸漸拉大,隨著背景聲響逐步加快趨近迷幻,身體韻律也層層變奏,像是從古典樂派的均衡節制,進入了浪漫樂派的情感豐沛,漸變成現代樂派的無調失序。跌、趴、抖、跪、越、打、挨、揍、甩、跳、滾、躺,接著眾人開始緩爬、相疊,在微弱的燈光底下蠕動、纏繞,群交亂性。

整個過程並未直衝到底,而是短暫地再一次回到秩序,宛如眾人重新找到了一種新的規範,但不久又墮入地獄,更加極致奔放,隨著聲光極速加劇,身體也越來越無限制。擦、撞、摩、蹭、抱、摟、扛、踢、抬、擧、跨,以致發展到最後兩兩錯位性交,攻受體位變換不斷,上上下下,擺腰擠臀,肌肉縮張,無聲喘息,汁水淋漓,肉慾橫流,背景聲響低鳴,如心跳般高速震動,與之合拍。肉體數度痙攣,是高潮的歡愉,抑或瀕死的痛苦?這一片狂放、混雜的景觀,宛如伊甸園與失樂園的苟合,男男女女們身處其中迷醉、狂喜,回歸自我,訴諸感官,噴發生命能量,完整體現了古希臘酒神信徒的意象。

整場下來,舞者身體成了服裝,成了語言,成了人類自我的載具,成了世界狀態的縮影,成了哲思辯證的場域,從秩序到失序,從死寂到重生,從文明到自然,脫離了日神阿波羅宰制,回到了酒神戴奧尼瑟斯的感召,召來所有極致慾望的釋放,召來所有理性與體制的崩解,達到古希臘悲劇的滌淨(catharsis),將人間一切定義化空,重新開始。

《悲・慾》

演出|法國北方芭蕾舞團
時間|2017/04/15 19:30
地點|高雄市文化中心至德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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