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意勞動生死疲勞《鷹與潛鳥》
12月
18
2017
鷹與潛鳥(演摩莎劇團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902次瀏覽
小西(特約評論人)

馮程程最近跟台灣演摩莎劇團合作,在台北牯嶺街小劇場演出全新作品《鷹與潛鳥》。馮程程向來是「文字控」,但除此之外,她同時也是「結構控」。當「文字控」加上「文字控」,便是她的「新文本」作品;當「結構控」加上即興演出,便成為了她的近作《鷹與潛鳥》。《鷹與潛鳥》演出長達一百一十分鐘,主要分兩個部分:(一)由曾彥婷負責的物件劇場部分,而物件則交由演員逐件解拆與重新裝組;(二)由四位演員負責的「接故事」即興演出。

物件劇場的部分被安排在一頭一尾,演員先是分別分工將毛衣與幻彩玻璃球(那種經常在夜總會見到的幻彩玻璃球)慢慢拆開,然後再分工重組成新一代文創產品(火柴人人偶與機械裝置),儼如工廠裡身心匱乏的底層勞工。《鷹與潛鳥》一開始便花了半小時,實時呈現分拆毛衣與幻彩玻璃球的整個過程。馮程程曾經解釋,《鷹與潛鳥》主要採取長時間性的創作策略,演出開頭這半小時的物件分拆演出,大概正要觀眾慢慢進入那種緩慢的演出節奏。

至於「接故事」的即興演出,則由四位演員按分派到手上、寫有不同字詞或字句的紙牌即興創作故事。演員在他人接不上故事時可以大喊一聲「搶」,把故事繼續接下去。當他/她把手上的紙牌用光,他/她便勝出。另外,「接故事」即興演出設有時限,在演員旁邊的報時員便負責用手上的Ipad向演員與觀眾報時。

「接故事」環節的節奏看似比物件劇場的部分歡快,但實際上它仍然是秉持着同樣的長時間性創作策略,都是透過執行重複的任務來達至一種冗長不斷的感覺,只是「接故事」環節的重複次數較多,加上四位演員的即興演出惹笑討喜,觀眾自然快樂不知時日過。但實際上,「接故事」環節隨着每一次重複,演出時間都會加長,而扭盡六壬落力創作的演員也只有愈來愈困,再強大的創造力也無法填滿愈來愈長的時間黑洞。事實上,當演員演得愈來愈困,觀眾反而笑得愈來愈人仰馬翻,一則讚嘆於演員的即興奇技,二則看見演員油盡燈枯的困,豈不大樂。不無反諷的是,當演員最困的時候,也是觀眾最快樂的時刻。如此殘酷,這不正是創意勞工與藝術工作者的生存寫照?如此說來,「接故事」的藝術工作者與物件劇場部分的底層勞工看似不同,但實質上卻是殊途同歸。當然,隨着馮程程陸近年續接到創作委約,馬不停蹄地奔走各地演出,「接故事」環節中演員的困,也或多或少寫照了創作人常常搜索枯腸的困吧。

更有吊詭的是,當我們細想「接故事」的環節,在我們讚嘆於演員的臨場即興演出時,我們會慢慢發現,再強大的創意也無法走出導演給演員們事先設定的遊戲規則與框框。有說沒有框框與限制的自由不是真正的創作自由,厲害的創作人總有本事在既定的限制(創作傳統、製作條件等)中活出新意,講自己想講的話。但《鷹與潛鳥》卻透過重複的「接故事」遊戲告訴我們:其實看似千變萬化的故事背後,背後的結構與主題老早已定下來了,演員的即興不過是把他人希望傳達的意識形態以活潑的方式再傳達一次。由於形式活潑,意識形態的傳達也就更有「洗腦」的效果。

那麼,在「接故事」遊戲背後的「老大哥」所意欲灌輸的意識形態又是甚麼?「無論我們碰上甚麼問題,我們仍然可以懷着理想向前走。」簡言之,就是個濫俗的勵志故事。但世道荒涼,這不是騙人的神話又是甚麼?所以當演員之一最後重複以「如果盡了力,還是XX」的句式詰問整個(人生)遊戲的意義,觀眾隨着演員突然一同從喜極跌進一種極度的荒誕與悲傷,而創意勞動的生死疲勞亦莫過於此。

馮程程曾說:「沒有《石頭與金子》,就沒有《鷹與潛鳥》。同一個命題用不同方式繼續挖掘、感受、發現,大概就是創作的幸福,與承擔。」《石頭與金子》的主題是新自由主義底下底層勞工的異化勞動處境,那麼《鷹與潛鳥》呢?創意勞動不是異化勞動的反面嗎?或許就如曾彥婷的物件劇場環節,普通工業產品與文創產品不過是同一部循環不息的資本主義生產機器的兩端、一體兩面。創意生死疲勞正是當下新自由主義經濟體底下異化勞動的最精緻發展。不過,馮程程也說過,《鷹與潛鳥》並不是關於創意勞動。或許,《石頭與金子》與《鷹與潛鳥》都是同一個主題的變奏,在二十一世紀新自由主義的荒漠中,誰不異化勞動生死疲勞至死?而《鷹與潛鳥》則透過時間性的重複結構,讓觀眾一起代入那種集體異化勞動的經驗,同感天地。

《鷹與潛鳥》

演出|演摩莎劇團
時間|2017/12/06 19: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二樓藝文空間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馮程程以詩意和表演調度擅長,曾彥婷在物件中創造宇宙。在薛西弗斯的時間劇場中,在精彩表現與生產徒勞中,時間的重複性串起了兩者的作品。 (楊禮榕)
12月
18
2017
整體而論,《台北大空襲》的表演與音樂,導演的場面調度與節奏掌握,都有不錯的表現,作品的娛樂性,在觀眾的熱烈反應中得到印證,也再次確認音樂劇在本地表演藝術領域中的優勢與潛力。只是,如果創作者的目的是邀請觀眾,重回歷史現場,親身感受個人在空襲期間的生存困境與意識掙扎,我以為還有努力空間。
4月
22
2024
「眷村」在導演手中,不僅僅呈現了往往被理解為封閉的一面,這個看似封閉的限制卻反向成為導演手中創造劇場經驗的元素,有效地將現實轉為美學,成為當晚演出最令人眼睛一亮的表現,頗有前衛劇場的能量,也是近些年看到劇場創作者中,最紮實且絲毫無法遮掩對劇場形式的才華與熱愛的新銳導演。
4月
22
2024
《裂縫 — 斷面記憶》難能可貴在此刻提出一個戰爭的想像空間,一個詩人對戰爭文本的閱讀與重新組裝,具象化為聲與光、人與詩、風與土地的行動劇場,從城市邊緣發出薄刃之光。
4月
16
2024
即便創作者很明白地點名熱戰的軍工複合體、操弄代理人戰爭的幕後黑手等,當我們面對霸權,就一股熱地迎合與慾望的積極投射。若我們像悲劇人物般拿不到自身的主導權,那「反戰」到底要向誰提出呼聲,又有誰又會聽見反對的訴求?
4月
16
2024
由於沒有衝破這層不對稱性的意志,一種作為「帝國好學生」的、被殖民者以壓抑自己為榮的奇怪感傷,瀰漫在四個晚上。最終凝結成洪廣冀導讀鹿野忠雄的結語:只有帝國的基礎設施,才能讓科學家產生大尺度的見解。或許這話另有深意,但聽起來實在很接近「帝國除了殖民侵略之外,還是留下了一些學術貢獻」。這種鄉愿的態度,在前身為台北帝大的台大校園裡,尤其是在前身為南進基地、對於帝國主義有很強的依賴性、對於「次帝國」有強烈慾望的台灣,是很糟糕的。
4月
15
2024
戲中也大量使用身體的元素來表達情感和意境。比起一般的戲劇用台詞來推進劇情,導演嘗試加入了不同的手法來幻化具體的事實。像是當兄弟中的哥哥為了自己所處的陣營游擊隊著想,開槍射殺敵對勢力政府軍的軍官時,呈現死亡的方式是幽魂將紅色的顏料塗抹在軍官臉上
4月
15
2024
《Let Me Fly》的音樂風格,則帶觀眾回到追月時期美國歌舞劇、歌舞電影的歡快情境,不時穿插抒情旋律作為內在抒發,調性契合此劇深刻真摯、但不過度沉重的劇本設定。
4月
12
2024
因此,當代的身體自然也難以期待透過招魂式的吟唱、紅布與黑色塑膠袋套頭的儀式運動,設法以某種傳承的感召,將身體讓渡給20年代的新劇運動,以作為當代障礙的啟蒙解答。因此,黑色青年們始終保持著的這種難以回應歷史的身體狀態,既非作為歷史的乩身以傾聽神諭,亦非將僵直的歷史截斷重新做人。
4月
11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