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來時常吃人,我也還記得《遙遠的東方有一群鬼》
12月
22
2017
遙遠的東方有一群鬼(台中國家歌劇院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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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東寧(文字工作者)

我只要拿起一張報紙,就好像看見字的夾縫兒裏有鬼亂爬。——《群鬼》

戲的開頭,首先投影上了易卜生原著《群鬼》中的部分對白,緊跟出現著兩個字:「結局。」這才拉開《遙遠的東方有一群鬼》的帷幕。接下來近兩小時的演出裡,文字如影隨形,不時投影在舞台上方,或描述場景、或闡釋角色的心理狀態、或表角色在手機傳的訊息。甚而某些時候,文字直截揭示了角色的對白及行動,儘管台上的角色不是默不作聲,就是寂然不動。文字蟠踞了角色的思想,接管了角色的行動,同鬼一般糾纏不清。

觀眾在這裡看戲,同時也在閱讀著。也許為避免觀眾略過文字,每每文字投影出現之時,必然伴隨著一聲水滴響。觀眾的視覺焦點就這麼游移著,時間一長,便與舞台斷裂了。我們不僅為第四道牆所隔絕在外,更在文字的作用下退居至更為遙遠、舒適、安全的彼端觀看著。三維空間的角色群也被文字輾壓成為二維空間的存在,喪失了主體性,他們在其中的忿怒苦楚不過就是躍然紙上的情節描述而已。

「文字似乎很不真誠。寫在莎草紙或黏土上的文字太過抽象,不如話語來得實在、奔放,和思緒緊密相依,宛如連結在一起。書寫似乎將知識帶離人,將記憶存放他處,還將講者與聽者分開,相隔千里或千年。」【1】

《遙遠的東方有一群鬼》中的人們正是如此,他們把自身託管給作為外在抽象物的文字,令其代為思考、代為行動,分離了智識、分離了情感、乃至其自身存在也分離得四分五裂。角色睦久身上貼了許多標籤:精神病患、躁鬱症、同性戀(昭君向康平撒的謊)、移情作用,全都無法從中拼湊出真正的他,環伺在他身旁的雜音、時而出現粗糙、粗暴的投影也無法。睦久僅能以嘔吐的行為抵抗在他身上的枷鎖,從而確認自身的存在。「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的我,當初雖然不知道,現在明白,難見真的人!」【2】

「現在台上有人正在講話!如果你不要聽的、可以離開!」當睦久難以忍受在表揚大會上的流言蜚語時,他奪下了麥克風對著群眾這麼說,而他對著台下觀眾的方向發話。這個意象可連結到劇末,精神崩潰的睦久死纏著母親梅君,他扯下她的衣物,將她壓制在地上,拚了命的只想從母親身上擠出一點對他的憐憫與愛,母親則哀嚎抵抗。這應該是個悲劇的場面,不知何故觀眾席間卻爆起了笑聲,宛如一切不過是社會版上荒謬的新聞,笑聲延續到睦久拿起花瓶打死母親才戛然而止。睦久呼喊的話語,終究只是在牆內的回聲。

遙遠的東方有一群鬼,不過是趙家的慘劇、一則社會新聞、一個八卦,無異於發生在其他家庭上的慘劇、其他社會新聞、其他八卦。即便你心生憐憫,也愛莫能助,太遙遠了。你只能暗自祈求,這樣的慘劇不會降臨在你身上,好似劇末最後投影出的字句、鄰居對趙家的心得,說著:「還好我們家,小康。」

註釋

1、詹姆斯.葛雷易克著 (2011)。資訊:一段歷史、一個理論、一股洪流。賴盈滿,譯。初版,38。新北市:衛城出版。

2、魯迅。狂人日記。

《遙遠的東方有一群鬼》

演出|四把椅子劇團
時間|2017/12/16 19:30
地點|台中國家歌劇院中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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