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句點,也不會遺憾《寂寞芳心俱樂部》
4月
17
2018
寂寞芳心俱樂部(台南大學戲劇創作與應用學系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3281次瀏覽
吳岳霖(2018年度駐站評論人)

以寂寞為名,但《寂寞芳心俱樂部》的結局似乎並不寂寞。

當美寶(郭怡琤飾)掙脫被摀住雙眼的黑暗後,是一顆大大的、插著三十歲蠟燭的生日蛋糕,以及妹妹們掩不住愉快的笑臉,他們嬉鬧、許願、吹蠟燭、切蛋糕,還用蛋糕上的奶油抹了抹臉。就算寂寞,就算身邊的人接連離開,三姊妹似乎仍在一起,不曾也不會分開了。《寂寞芳心俱樂部》的故事就於此結束,而她們的生命在這一刻和解而後共生。

但,真的結束了嗎?

陳培廣於1991年編導《寂寞芳心俱樂部》時,用「可是故事未了。生活裡依然充滿了他們不得不面對遭遇的小悲小喜。」【1】作為對劇中人物下的「不只是結局」,並臆測著他們未來可能的發展。因此,《寂寞芳心俱樂部》看似不願走向悲劇──三妹美若自殺未遂,進而將故事的結束點往後挪動;但,情節並未繼續推展。同時,作為三姊妹之所以能再相聚的「事件」──美若殺夫──也並未被解決。律師少康真能與美若的丈夫達成協商?羅英傑又為何打這通電話?美若是否精神異常?都在蛋糕出現的瞬間被擱置。其實,若我們回頭檢視這場事件,亦可發現這個劇本本就無意認真處理事件本身,其像碎片散落在情節之間,而作為一種工具──不只有利於敘事,更成為三姊妹人生的轉捩點。於是,三人便在這個被各種突發事件轟炸的短短一天內(整個劇本僅發生於一天,從一日之始到隔日早晨),回到那個象徵自己最初存在的地方──家(整個劇本的場景也僅有丁家),【2】似乎在追溯每個人寂寞的源頭,並試圖接合殘破的過去與不堪的現在,而替未來留下更多不可知。

由陳培廣改編自美國劇作家Beth Henley的Crimes of the Heart(一般翻譯為《芳心之罪》)的《寂寞芳心俱樂部》,將其跨文化移植到民國五十四年台中一個名為大鵬新村的眷村。除將人物命名漢語化(如丁美威、華陀、林素姬等),劇本亦出現大量的時代符碼,如婦聯會、搖電話、八七水災、坐公路局等,並以「寂寞」為主題,在原著的情節脈絡下,自成一條屬於五○年代台灣的故事線。或許是其成功接合美國西部與台灣中部的文化差異與語言轉譯,【3】也或許是1991年(進行式劇團)、1999年(台灣藝人館)的兩次代表性演出,演員陣容如陳湘琪(1999)、戴立忍(1991、1999)、林如萍(1999)等人後來多占一席之地(他們當初的組成是以國立藝術學院的校友為號召,包含進行式劇團的成立亦是如此),而使台灣近年少見《芳心之罪》,《寂寞芳心俱樂部》則是不少劇場製作的選擇。

本次國立台南大學戲劇創作與應用學系的畢業製作演出,是按陳培廣的改編本進行,僅約略修編,較大幅度的改動是將時間設定往後移動至2006年,場景也挪到了台南。【4】劇中部分場景、對白、道具也因應時空而改變,並融入在地元素,如非智慧型手機、美寶收到的生日禮物從綜合奶油夾心糖與核桃變為包仔祿的包子與木瓜、報紙徵友欄改為交友網站、八七水災改為火災、美威騙爺爺要出唱片的公司變成滾石唱片等。於是,陳培廣本將報紙徵友欄命名為「寂寞芳心俱樂部」而呼應劇名,則因此不再,卻也擴大其定義──每個人的生命,無處不是「寂寞芳心俱樂部」?

其延續了陳培廣劇本的寫實風格與通俗性,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近乎於舞台上搭建出一間以磨石子為牆面的舊式房屋,除因劇情而會使用到的道具樣樣具備,如電話、行軍床、桌椅等,連家用產品、裝飾也一應俱全,如醬油、門簾、衣帽架、電鍋等。同時,此版的選角妥當,特別是戲分吃重的郭怡琤與楊伊閔(飾演美若),以及飾演華陀的葉俍宏、飾演素姬的于立舫皆能明確駕馭劇中人物的形象。表演雖略吃螺絲、失誤,造成部分對白的情緒、狀態有所失準,但整體流暢,並演出人物本色,足以吸引觀眾融入劇情。其中,因演員氣質與表現方式而有意外的笑點,如美威(曾姿寧飾)啃著木瓜,產生某種任性的傻勁,以及美若說話方式的呆萌感等。人物設定上有些疑慮之處是改變少康(吳若維飾)的性別,卻無法在有限的情節裡讓「女同志」的身分發揮效果,而流於過度刻意卻又失落的設計。

此劇對於寫實的詮釋極度追求生活化,也造成劇場走位、對話略顯累贅與瑣碎;而創作不斷去擴張寫實的可能,但作為「再現」的劇場本就有其限度──至少,劇場內的「一天」就不可能等於劇場外的真實時間。同時,寫實也必然架構於一定層次的想像與揣摩。以劇中所設定的「年齡」來說,隨著時代變遷,「年齡」所代表的意義亦不斷異動──從陳培廣的五○年代、到此版的2006年以及創作團隊所處的現在,「美寶被設定的三十歲」都有不同想像──所謂的「三十而立」也愈發不立。同時,劇中主要年齡分布於二十四歲至三十歲,距離以大四學生為主的創作團隊的二十二歲並不遠,但所遭遇的生命經驗與處境卻顯然不同。因此,在生命經驗的落差間,又為何得將時間設定於2006年?當《寂寞芳心俱樂部》已進行一次「跨文化轉譯」,此版的「再一次轉譯」真能循著原作(況且原作也非原作)的情節進行嗎?進一步地,對於年齡的想像是否能在此作裡展現?能否在詮釋過程裡找尋到時間、年齡對於每一世代的人的不同意義呢?而這可能是超出「寫實」所必須意識到的。

我認為,此創作團隊最出奇的表現是演出前替六個人物所做的前導片/宣傳片,【5】將缺乏進一步雕琢的情節製造疊合意象、發生隱喻的契機。宣傳片以節氣「小滿、冬至、驚螯、白露、霜降、立春」分別代表六個人物的心境與狀態,並舖陳出劇中無法明說的細節,與未刻畫明確的情感。特別是在音樂有效的推動下,不再使用大量語言,而以肢體、表情詮釋出更深刻的感受,如美若重複擠檸檬、攪拌檸檬汁、洗手、擺書等動作,呈現出她婚姻生活卻不如單身寂寞的酸楚;或是華陀在堤防上、喝著啤酒,不知是酒意還是回憶,一邊是妻子牽著狗、叫著他,一邊則是美威隨著海風飄逸的長髮。其中,素姬的「霜降」影片更完全超越了劇場能表現的深度。此版的素姬並未強調「婦聯會分會主席」的身分,而較趨近於一個「看人吃包子,喊燒」的八婆,什麼都要插一腳、什麼都要管卻又要認為自己勞苦功高、無人能懂。宣傳片的素姬在一場又一場的應酬裡表現身分,看似風光卻總有落寞眼神,結束後只剩獨自一人走在喧鬧街上;於是,我們才能明瞭她的寂寞到底是什麼、缺少的又是什麼,才必須在一次又一次的打擾裡,找到生命的出口與生活的解釋。

另一方面,此版的舞台空間設計也頗有巧思。根據1991年進行式劇團版的舞台設計圖,可見最常發生劇情的桌椅被置於中央,而後續常見的演出版本也大致按照了這樣的設計,並趨近於全平面,如國立台北藝術大戲劇學院在2015年初的演出。但,台南大學的創作團隊則將桌椅往邊移,並運用一座樓梯改變整個作品的空間感(1991年版也有樓梯設計),且更趨近於我們熟悉的南部建築印象。不過,目前所見的設計方式卻帶有部分死角,如美寶與美若有段情節在樓梯上發生,卻多半被遮掩。似乎宜將整個舞台空間略轉為四十五度角,而更有透視效果。此外,亦可透過樓梯搭設出二樓的舞台空間,不只更為立體,亦可將部份情節安排於二樓,或製造從二樓偷窺的視角,使畫面更為完整。

最後,我要說明為什麼我要從「最後」的結局說起。

因為,作為這群學生「畢業製作」的《寂寞芳心俱樂部》也是一個暫時的「最後」。於是,這個「結束」代表了什麼?如同他們將美寶的生日、劇中的這一天改為六月三十日,是否也代表跨越了六月,他們就將走進不同的身分、面對不同的處境呢?那麼,這個「現在」又代表著什麼?

進一步追問的是,為什麼要選擇《寂寞芳心俱樂部》作為畢業製作?我們當然可以認同其原因是「展現戲劇溫暖、動人的力量」,【6】這也不影響這齣作品的好壞,不管是原作、或是此次改編。只是,在節目冊的倒數幾頁寫著一段目標:「國立台南大學戲劇創作與應用學系希望能擴大『戲劇應用』之範圍,從『學校』發展至『社區』及『文化』,以兒童、青少年及家庭與社區大眾為創作或合作對象,創造展演出新時代的應用戲劇。」【7】我們或許可認為這是「大人們的理想」而無須困守於此,但可注意到其所羅列這一年級學生的製作大事紀,多有社區劇場、口述歷史劇場、教習劇場、應用劇場等方面的製作(且占了多數),作為劇場培植的關鍵與方法。那麼,為什麼到了畢業製作又得回到黑盒子劇場呢?難道只是為了表現其訓練體系也具備一般戲劇系擁有的能力嗎?(只是,這點其實沒有什麼好被質疑的啊!)又或者,他們四年內累積出來的成果能否體現到這個作品裡,進而讓傳統的通俗劇場變成另一種劇場形式呢?現在沒發生,但我很好奇,也很期待。

就如同《寂寞芳心俱樂部》沒將結局畫下句號。「未完成」其實不會是遺憾;或者說,人生的遺憾本就比比皆是。當這個作品謝幕之後,我想,也不會是真的結束──在他們告別劇中人物、走出或再一次走進劇場時,才能印證時間並不會只停止於此,而劇場所給予生命的也會持續發酵。

註釋:

1、陳培廣:〈Those good old days.〉,進行式劇團《寂寞芳心俱樂部》節目冊(演出時間:1991年9月20-21日、23-26日。演出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頁4。

2、王文華在此劇首演的節目冊裡,曾以「世界上最寂寞的地方是自己的家。」作為其導讀短文的開頭,這似乎也回應了《芳心之罪》與《寂寞芳心俱樂部》之所以將場景設定在三姊妹的老家的原因。見王文華:〈我害怕獨自死去〉,進行式劇團《寂寞芳心俱樂部》節目冊,頁6。

3、不過,戴雅雯曾以「斷章取義式」的改編說明進行式劇團的《寂寞芳心俱樂部》,而對其跨文化改編提出異議,認為其「扞格牴牾的相異處一判即明」。參見Diamond Catherine(戴雅雯)著,呂健忠譯:〈台灣劇場的跨文化改編:橋樑或是裂痕〉,《做戲瘋,看戲傻:十年所見台灣劇場的觀眾與表演(1988~1998)》(台北:書林:2000年),頁19-21。有趣的是,其舉開場時美寶拿餅乾權充蛋糕,並不符合當時情境,造成時空錯置;但在此版時空移轉到2006年後,卻迎刃而解。

4、據製作人亦為該系系主任林雯玲於節目冊的說法,此作設定於2006年的台南。

5、可參考「國立台南大學戲劇系畢業製作」臉書粉絲專頁,網址:http://bit.ly/2EIugrF(瀏覽日期:2018.04.11)。

6、參考節目冊中製作人與導演的說法。

7、節錄自節目冊中對演出團隊的介紹。

《寂寞芳心俱樂部》

演出|國立台南大學戲劇創作與應用學系
時間|2018/04/07 14:30
地點|台南文化中心原生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第三幕三位演員帶出的角色,已經超越台灣的60年代,有西方定目劇的氣味,導演想表現的明顯不只台灣60年代範圍內?也許導演在觀點上的定位能更清楚,好看之外會更深刻。(賴得芸)
2月
26
2015
《裂縫 — 斷面記憶》難能可貴在此刻提出一個戰爭的想像空間,一個詩人對戰爭文本的閱讀與重新組裝,具象化為聲與光、人與詩、風與土地的行動劇場,從城市邊緣發出薄刃之光。
4月
16
2024
即便創作者很明白地點名熱戰的軍工複合體、操弄代理人戰爭的幕後黑手等,當我們面對霸權,就一股熱地迎合與慾望的積極投射。若我們像悲劇人物般拿不到自身的主導權,那「反戰」到底要向誰提出呼聲,又有誰又會聽見反對的訴求?
4月
16
2024
由於沒有衝破這層不對稱性的意志,一種作為「帝國好學生」的、被殖民者以壓抑自己為榮的奇怪感傷,瀰漫在四個晚上。最終凝結成洪廣冀導讀鹿野忠雄的結語:只有帝國的基礎設施,才能讓科學家產生大尺度的見解。或許這話另有深意,但聽起來實在很接近「帝國除了殖民侵略之外,還是留下了一些學術貢獻」。這種鄉愿的態度,在前身為台北帝大的台大校園裡,尤其是在前身為南進基地、對於帝國主義有很強的依賴性、對於「次帝國」有強烈慾望的台灣,是很糟糕的。
4月
15
2024
戲中也大量使用身體的元素來表達情感和意境。比起一般的戲劇用台詞來推進劇情,導演嘗試加入了不同的手法來幻化具體的事實。像是當兄弟中的哥哥為了自己所處的陣營游擊隊著想,開槍射殺敵對勢力政府軍的軍官時,呈現死亡的方式是幽魂將紅色的顏料塗抹在軍官臉上
4月
15
2024
《Let Me Fly》的音樂風格,則帶觀眾回到追月時期美國歌舞劇、歌舞電影的歡快情境,不時穿插抒情旋律作為內在抒發,調性契合此劇深刻真摯、但不過度沉重的劇本設定。
4月
12
2024
因此,當代的身體自然也難以期待透過招魂式的吟唱、紅布與黑色塑膠袋套頭的儀式運動,設法以某種傳承的感召,將身體讓渡給20年代的新劇運動,以作為當代障礙的啟蒙解答。因此,黑色青年們始終保持著的這種難以回應歷史的身體狀態,既非作為歷史的乩身以傾聽神諭,亦非將僵直的歷史截斷重新做人。
4月
11
2024
劇作前後,笙演奏家宮田真弓,始於自然聲中出現橫過三途川,終於渡過三途川後與謝幕無縫接軌。無聲無色,不知不覺,走進去,走出來。生命與死亡的界線,可能並沒有我們想像中那麼分明。
4月
09
2024
兩個劇目分在上下半場演出,演出意義自然不單純是揭示狂言的作品,而是透過上半場年輕演員演出傳統劇目《附子》,表示傳承傳統的意味,下半場由野村萬齋演出新編劇目《鮎》,不只是現代小說進入傳統藝能,在形式上也有著揉合傳統與現代的意義。
4月
0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