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造真實《Render Ghost》
4月
23
2018
Render Ghost(涅所開發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604次瀏覽
張懿文(專案評論人)

宛如親身步入科幻電影中的場景,觀眾在進場前,先儀式性地簽署著同意參與實驗的文件,再走入白色充氣的大圓球罩裡,四周環境色調冷凝,幾面鏡子反射的方形基座,在潔白的空間中暗示了某種疏離的光影,觀眾在工作人員引導下,換上從頭到腳(連鞋底都包住)的實驗室白色防塵衣,配置上VR頭部設備,最後再背上沈重的背包(裡面裝著VR處理器),進入漆黑之中,緩緩步入另一個空間—屬於虛擬實境的空間。

當視覺受到了VR景觀窗的限制,其他感官卻也因此變得更為靈敏,行走在地板時,舉步踏移之間,感覺地面有著綿密的彈性。而VR秀開場,觀眾的任務像是踩著環形階梯,在沒有盡頭也無法後退的甬道中,向前向上奔走。導演在演出結束後提到,這個段落象徵著乘載爆炸的記憶體,資訊爆炸的內建網路狀態,這也讓人聯想到科幻電影,如1995年珊卓布拉克所演出的電影《網絡上身》、基諾李維著名的《駭客任務》三部曲,或是近期如盧貝松電影《露西》,無所不在的記憶體網路與身體結合了,在母體限制中進行的哲學思辨。而觀眾背著沈重的背包,身體力行地感受勞累,卻也只能在規劃好的環形階梯裡,緩慢步行,這沒有終點、持續向上行走的姿勢與勞動累積,也讓人想到希臘神話中的薛西弗斯,有著永遠無法停止背著石頭上山的宿命。在這個充滿未來感與科幻主義的場景中,透過觀眾行走的儀式,傳遞了一個亙古的命題,關於人的宿命與科技包圍的身不由己,不知是無可奈何,又或是已然安身之命。

下一個段落,觀眾在工作人員指引下,摘下了沈重的VR裝置,從虛擬的世界中離開(有一種關掉電源重回現實的感覺),然而,當再一次用真實的肉眼觀察四周時,卻感覺自己彷彿是一個初生的機器人,從虛擬世界的抽象驅動程式之中,進入真實的自然感官世界。四周依舊是光線陰暗,視線不清,而在眼前的圓形棚子裡,中央處有一個銀白色的圓形金屬,與上方的發射器發散出不同方向垂直與弧線的雷射光芒,此時方看清地板上布滿了如保麗龍般的微小顆粒,輕薄滑順,看似如雪般白淨,踩在上面卻有著漂浮在半空中的獨特觸感,在被踩踏時發出細碎的聲響。雖然已經離開了VR的虛擬實境,但處在這個「真實」的空間中,卻讓人感到更加夢幻和不寫實,空間變化出藍色、紅色、黃色、紫色、灰色等不同的光影氤氳,參與者的人影在空間中越顯模糊,人與四周的邊界不再清楚,如夢似幻的場景,讓才剛從虛擬世界離開的觀眾,卻發現在進入「真實世界」中,四周一切也還是顯得如此不「真實」。

而此處最精彩的片段,是透過帳篷中央銀色圓形金屬與上方發射出來不同顏色的光束,加上帳篷角落強風吹動地板上的細微粒子,所呈現的迷幻場景。輕巧的粒子在強風中飛舞,炫風般瀰漫在圓棚內旋轉,當光線以霓虹般閃爍變化時,在觀眾眼前創造出視覺暫留,宛若光影藝術般炫目,令人目不暇給,而被光影閃爍的魔幻術催眠,進入一種人造而非真實的狀態之中。此時眼睛所見何者為真,感官的認知是否能無條件相信,似乎都成了可以質疑的問號,藝術家的魔法創作,重新挑戰人們感官認知的極限。

而這樣的光影變化,似乎也與其他著名的視覺藝術家對話:例如美國洛杉磯地景與光線藝術家James Turrell,曾在洛杉磯當代美術館(LACMA)展出Light Reignfall【1】,這件作品在世界各大美術館巡迴展出時一票難求,這件作品與《Render Ghost》有許多呼應之處,如美術館服務人員穿著白色類醫療人員的長袍,引導觀眾簽下入場同意書,而展場內僅有一個小型觀測儀的圓形立體劇場球體,唯一的參觀者必須彎下身子,有如進行磁振造影儀(MRI)的大腦攝影一樣,躺在狹窄的床墊上,在密閉的空間內進行十五分鐘的神秘藝術之旅。在這個球形的白色空間裡,觀眾被置身在小型的太空劇場,隨著耳機的音樂開始,四周的光影也出現不同的變化,時而是點線面的交錯,時而是在不同色彩轉換變化之間,留下迷人的視覺暫留印象,好似身處在一個只有純粹抽象的國度,整個作品充滿了數學架構的邏輯性,並有一種靈性感受的強烈感性【2】,這件作品與《Render Ghost》相較,雖然少了VR的設計,卻有著相同的美學靈性思考。

而另一位全才型的英國音樂創作者Brian Eno【3】,去年暑假在西班牙巴賽隆納的Art Santa Monica展出精彩的回顧展Lightforms / Soundforms【4】,似乎也與本作品有著可以互相參照之處。他透過無數燈箱,展現不斷演化的光影繪畫,既像是光線與色彩的動畫,也有如視覺化的音樂形象,讓運動中的繪畫,在緩慢的音樂放映中流動,並透過技術與觀眾產生移情的關係。這幾件作品似乎也有與《Render Ghost》交互指涉之處:在光線、聲音的互動中,即使空間沒有改變,每一分每一秒的度過,都是透過時間的不同,而帶來不一樣的感受,這是現象學大師胡賽爾探討時間時所說的詩意。在這幾位藝術家的創作中,時間的延續帶來一種精神性的感受,也讓《Render Ghost》成為游移於劇場和視覺藝術之間的渡口,挑戰了劇場與視覺空間的可能性,透過光影乘載爆炸的記憶體,也顯現出藝術家對光影魔幻變化的迷戀,而這樣對科學、建築、天文、數學和靈性世界關係的探索,似乎也需要在藝術家如何游移於劇場與美術館空間的曖昧之間,取得平衡點。【5】

註釋

1、http://www.lacma.org/art/exhibition/james-turrell-retrospective

2、請參考筆者的文章:張懿文,2016年,〈光與影的魔法變奏--洛杉磯縣立當代美術館展出詹姆士.多瑞爾作品 〉,《藝術家雜誌》497期10月號,296頁。

3、Brian Eno以極富前衛精神的流行音樂聞名,但他也有視覺藝術背景,創作範疇廣泛,才華洋溢,是全方位的藝術家。

4、http://artssantamonica.gencat.cat/en/detall/Lightforms---Soundforms

5、以此說來,這場在國美館的演出,似乎較為缺乏了筆者在台北試演場演出時,所經歷的「進入科幻小說之中」的臨場感,特別是在進場的時刻,試演場演出的巨大空間加上完整球面遮罩,在空間形塑的空白之中,帶來強烈的科幻空間臨場感,讓人彷彿置身於外太空;而相比之下國美館的空間狹小,人來人往,在換裝簽署條約的過程中,劇場性完全消失,甚為可惜。

《Render Ghost》

演出|涅所開發 NAXS corp.
時間|2018/04/14 16:30
地點|國立台灣美術館水牛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原本以為「正義」的問題都給楊牧、汪宏倫說完了。最近赫然發現,「轉型正義」的問題或許不在「正義」,而是「轉型」。誠如汪宏倫所指出的,「轉型」的原意是一個有具體歷史脈絡、階段性任務的「過渡時期」,而當前的問題正是用「正義」的超級政治正確和「人權」的普世性,掩蓋了對於現在究竟處於哪一個歷史階段的辨認。我們正經歷的「轉型」究竟是什麼?
4月
18
2024
同時,我愈來愈感覺評論場域瀰漫一種如同政治場域的「正確」氣氛。如果藝術是社會的批評形式,不正應該超越而非服從社會正當性的管束?我有時感覺藝術家與評論家缺少「不合時宜」的勇氣,傾向呼應主流政治的方向。
4月
18
2024
「我」感到莫名其妙,「我」的感動,「我」沉浸其中,在修辭上會不會不及「觀眾」那麼有感染力?而且「觀眾」好像比「我」更中性一點,比「我」更有「客觀」的感覺。
4月
11
2024
對我來說,「文化」其實更具體地指涉了一段現代性歷史生產過程中的歸類,而懂得如何歸類、如何安置的知識,也就是評論分析的能力,同時更是權力的新想像。
4月
11
2024
首先,出於個人感覺的主觀陳述,憑什麼可作為一種公共評論的原則或尺度呢?我深知一部戲的生產過程,勞師動眾,耗時費工,僅因為一名觀眾在相遇當下瞬息之間的感覺,便決定了它的評價,這會不會有一點兒獨斷的暴力呢?因此我以為,評論者對「我覺得」做出更細緻的描述及深入剖析,有其必要。
4月
11
2024
假如是來自京劇的動作術語,比如「朝天蹬」,至少還能從字面上揣摹動作的形象與能量:「腳往上方」,而且是高高的、狠狠用力的,用腳跟「蹬」的樣子。但若是源自法文的芭蕾術語,往往還有翻譯和文化的隔閡。
4月
03
2024
我們或許早已對「劇場是觀看的地方」(源自「theatrum」)、「object」作為物件與客體等分析習以為常,信手捻來皆是歐洲語系各種字詞借用、轉品與變形;但語言文字部並不是全然真空的符號,讓人乾乾淨淨地移植異鄉。每個字詞,都有它獨特的聲音、質地、情感與記憶。是這些細節成就了書寫的骨肉,不至有魂無體。
4月
03
2024
嚴格來說,《黑》並未超出既定的歷史再現,也因此沒有太多劇場性介入。儘管使用新的技術,但在劇場手法上並無更多突破,影像至多是忠於現實。就算沒有大銀幕的說書人,只剩語音也不會影響敘事,更何況每位觀眾的「體驗」還會受到其他人動線的干擾,整場下來似乎讓人聯想到國家人權博物館的導覽。但這並非技術本身的問題,更不是對題材沒興趣
3月
21
2024
英巴爾藉由將表演者的身體與紙張物質化,使彼此之間的物理特性形成張力,以此探索何謂脆弱。然而,當表演前段,英巴爾在高空上將紙張逐次撕掉的印象還烙印在觀者心裡時,最後的戳破紙張已能預料。同時亦再次反思,紙的脆弱只能撕破或戳破,或者這其實是最刻板的印象。
2月
0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