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為什麼睡不著?《Bæd Time》
5月
15
2018
Bæd time(王少璞 攝)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678次瀏覽
于念平(文字工作者)

以覺學金工實驗室

天黑了,該是睡覺時間,Kitty與醜妹睡不著,開始玩起「誰先睡著遊戲」,玩著玩著她們想起了其他遊戲,想起了將她們留在這裡的主人,想起了快樂的回憶和世界末日。天越來越黑,女孩們越玩卻越睡不著了。當主人回家,她們的噩夢會因此結束嗎?

從美國劇作家瑪麗・蓋拉格(Mary Gallagher)的劇本《Bed Time》出發,娩娩工作室發展出自己的劇本。以兩個小女孩的睡前對話為模型,原先劇本呈現關於神、死亡與存在的提問,由幼稚又成熟的童言童語展開生存的恐懼。而在《Bæd Time》裡面,創作者欲處理的則是女性成長中的霸凌與壓力,這樣的主題貼近我們的成長記憶,是我們所熟悉卻一再忽略的現象。

有趣的是這次的主角不是人類,而是人類擁有的玩具娃娃。當女孩成為了娃娃,在最親密的距離中,我們透過娃娃之眼看見了主人的生命,娃娃本身是發聲的工具、一面非生物體的濾鏡,她們作為一種機制展現了主人的存在模式,但同時也是個別的、具有情感與肉身痛苦的真實存在。

這兩個女孩是娃娃也是真正的女孩,是個體也是集體,集體通過她們的口唇說話,在她們表述任何情感之前,集體加諸於個體身上的影響就已先於她們出現。劇本中「轉述」的設置十分有趣,當醜妹與Kitty發言時,她們其實是在轉述主人的言語與行為,於是娃娃的言語展現了主人的不同面向。跳脫劇本寫作的範疇,我們也可以說,主人透過言語對娃娃的思想感情做出了命令與控制。她們重複著主人的話語,在不明所以的情況下複製主人自虐、虐人的行為而不自知。

於是除了戲中主人與娃娃的關係以外,我們是在面對一個語言與意志的問題,並在其中檢視個人的傷痛如何產生,和「霸凌」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當我們這樣看待這個作品時,另一層「轉述」則浮現在我們眼前。娃娃們在扮家家酒的「宵夜時間」天真地煮食想像的宵夜與主人一同食用。她們的身體在地上甩來甩去,使人眼前浮現一個女孩與兩個娃娃玩扮家家酒的畫面。

但扮家家酒沒有停留在女孩與娃娃安全的小房間裡,當「一起玩」被帶到社會中、外面的世界裡,遊戲就轉化成別的場景。娃娃化身霸凌女孩(娃娃主人)的同學,又時而在女孩、娃娃本身之間轉換,當娃娃問女孩:「你為什麼還要跟她們一起吃午餐?/你為什麼不跟老師說?」女孩回答:「我沒有辦法。」

此時「轉述」是發生在集體與個人之間。這次被控制、命令的人是女孩自己。我們發現她對待娃娃的方式又是一種複製。個人與團體固然可以有一種良性的相生關係,且當語言不可避免地改變我們的存在方式時,它可以是一種助力、一種表達思想的工具,但此刻我們看見的是一種「暴力」。集體的語言與手勢以暴力的方式形塑了女孩自身的語言和存在方式,創造一種在扮演中形成的痛苦。

而為什麼這些場景是透過「宵夜時間」來表述而非其他遊戲?德勒茲曾在著作《意義的邏輯》中第十三系列〈精神分裂症與小女孩〉裡論述過一種「吃」與「說」的關係。在娃娃與女孩的交互關係中,這個劇場作品的確呈現了一種獨特的精神分裂狀態,雖然劇本並沒有發展到字詞在字源學上的混合,但卻有人格與情感的混合。在德勒茲的論述裡,他以Louis Wolfson小說中的一個角色為例,這個角色自稱是一位「精神分裂的語言學生」。當他被限制只能說母語,並被母親以精神暴力的方式限制其外語使用時,他暴飲暴食,並再用腳壓扁所有完食的空罐頭時重複每一個外語字詞。他將吃與說的兩種系列混合在一起,表現形式是抗議的、痛苦的行為。

在《Bæd Time》裡面我們則看見第一次與第二次的「宵夜時間」之間、吃與說的共振。第一次時Kitty將野餐部上想像的食物都塞到嘴裡,即使無法消化、食物本身不存在,但最後她將一切都嘔吐出來,真正想說的被吞食後又消化不良地離開身體,然後她在醜妹不注意時又再次將嘔吐物塞回嘴裡。第二次的宵夜時間裡,這團嘔吐物以言語的方式展現,且是一種在霸凌者、被霸凌者、旁觀者之間轉換的精神分裂語言。

這些吃不下去的語言亦無法排泄,就這樣卡在女孩與娃娃的存在之中。於是娃娃所談論的世界末日乍看之下是整個世界的死亡,但其實是在這房間裡的、某種從不存在的純真之物的死亡。我們都追求有一個世界可以包容那種純粹的言語與情感,但在我們發聲、表達之前,一種存在的形式已經先於我們幫我們發出聲音了。

但當文本走到最後,或說在人在睡不著的夜裡地自問,與其問是否有可能逃離一種先於個體存在的存在模式,不如想如何能夠與這種存在模式共處。也許沒有答案,但透過言說與表達,療癒是可能的,因為語言是控制的那方,也可能是使人從中解脫的力量。在娃娃們大部份的對話裡,我們還看不見女孩的療癒要如何開始,但當她們互相安慰著哄彼此入睡,當她們對所複製的一切言語和行為提出質疑,我們可以看見一種試圖整合破碎的情感與人格的努力。

主要由女生組成的娩娩工作室在原創製作中致力說女生的故事,而她們呈現的故事總是既溫柔又暴力,不過這次的《Bæd Time》與《Doll House》聯演計畫有一個別有深意的主題:黎明(Dæwn),盼望在訴說痛苦的行動中,會有日出的溫暖光線浮現。

《Bæd Time》

演出|娩娩工作室
時間|2018/05/05 19:30
地點|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這個一齣很年輕的戲,年輕的改編劇本,還有許多話來不及說完,就嘎然而止。兩位演員雖然經驗老道,不過興許是對於彼此太過熟識,於節奏的掌握上仍有些紊亂。(郝妮爾)
11月
04
2014
誠然,故事的熟悉感加上網路作梗的堆疊,讓觀者對演出內容多少還能掌握劇情所傳達的內涵,無論是回應先前的教育宣導或是反映當今的網路亂象,背後所蘊含的社會教化意味仍顯得相當濃厚,勸世的目的不難體會。但既是標榜「音樂劇」作品,則做為主要架構的音樂旋律、唱曲歌詞、肢體節奏,則必須面對最殘酷的演出考驗。細數曲目表中包含序曲、終曲及中間串聯等洋洋灑灑總共多達十五個曲目,音樂唱段的編創可說具足了滿滿的誠意。
3月
13
2024
從四季風土節氣發動的表演文本,進入了童年的回憶,收尾落在劇中主人翁有感成長敘事的疑惑與追求:「什麼樣的果子才是最好的果子?」「妳就是妳自己。」「我就是我自己?這樣就可以去冒險了嗎?」雖然,這樣的感悟,帶著正向的能量、溫暖的鼓勵,不過,前半場所展開的土地連結或家族回憶,予人期望更多的開展,到此戛然中斷,讓人若有所失。抑或是換個角度解讀,從家族淵源到個人成長,恰足以引動聯想人生的終極問題:我們從哪裡來?往哪裡去?我們是誰?因此,即使觀賞結束的時候,我們是無法知道真正答案的,一如生命的腳本總是無法預知未來禍福,必須自行邁開腳步前進,才能揭曉謎底吧。
3月
05
2024
導演的場面調度,展現對文本的極大尊重與自我節制,以簡潔的手法,讓演員的身體與聲音在幾乎空無一物(除了必要的桌椅和視覺焦點的紙捲),但有強烈設計感的劇場空間中,自然而平靜地流動,有效地發揮文字內涵的戲劇性與抒情性(lyricism),貼切呼應作品主題。自屋頂平滑地斜掛而下,位在舞台中心的特殊材質「泰維克」紙捲,雖是舞台視覺焦點,但並不會轉移或妨礙我們的觀看、聆聽,而更像是舞台上的第N個角色(文學作家、Bella的一夜情對象),與戲劇文本平行互文的其他文本(創意寫作課程指定閱讀),或者角色生命情境的隱喻(Bella自殺的嘗試),最終更成為角色個人生命的寄託:Bella的最後一段獨白,全場靜默無聲,以投影呈現在紙捲上,我們彷彿隨著她的引領,翻著書頁,讀著她為Christopher寫下的悼詞,沉靜地聆聽著她——或許還有我們自己——內在的聲音。
3月
04
2024
《乩身》以加倍誇飾的手法來觸及問題意識,討論民間信仰在當代潮流中的轉變:神明文創化、信仰科技化與信眾速食化。在民間傳統信仰中,乩身是跟神明有特別緣份的信徒,作為神明降世所附身的肉體,本來的責任是協助神明濟世救人。然而《乩身》的虎爺乩身沒有特殊體質,也沒有「坐禁」靈修,而是表層意義上的吉祥物般的存在。不只神明周邊可以文創化,地獄會是熱門旅遊景點,枉死城更可以是開party的好地方。
2月
09
2024
一個大哉問,如何逃出父權體制,及其婆系的代理人?求助於祭品的獨棟紙紮屋,這是已惘然的死後事,《鼠婆太》要凸顯的是快意人生的在世事,也就是甕養白蘿蔔為菜脯及其蛋。事實上,白蘿蔔屬十字花科,不是繖形科的紅蘿蔔,所以不叫white carrot,而叫radish,或可加上white,西方人依據它的日語「大根」俗稱為daikon——閩南語就是菜頭。但無論叫什麼,它就是塊莖類,是這齣奇幻劇的主要符號,而德勒茲著名的「塊莖」(rhizome)思想在此倒是很契合。「塊莖」是某種運作,是相反於樹狀或單一系譜的體系,一種跟域外產生連結或交遇(encounter)的思維,且總是保持差異,或回到差異自身,它有六個運作法則:連結(connection)、異質性(heterogeneity)、增多性(multiplicity)、不定意指的斷裂(asignifying rupture)、製圖術(cartography)以及「轉印法」(decalcomania)——也叫貼花轉印法。就像團名「末路小花」的命名很奇魅,德勒茲把貼花的decalcomania解釋為一種「塊莖」則是很妙用,他這麼講:
2月
09
2024
正如演出地點選擇編導許芃老家祖厝,是名副其實的沉浸式現地製作,故事也取材自大量的許家親族訪談。不過,《鼠婆太》卻非一齣許家家族興衰史(更沒有藉知名後代子孫牽連台灣近代史),而是從這個中壢過嶺的客家家族,傳遞個人(特別是女性)與親族之間的愛恨情仇。
2月
06
2024
故事從結束開始,梁山伯與祝英台化作蝴蝶雙雙飛去,留下來的馬文才要如何去面對這樣的局面?陳家聲工作室取材經典故事《梁祝》,拉出馬文才為主角向外開展,揉入當代語彙,透過喜劇手法投以存在主義的哲思。
1月
26
2024
在探討導演手法和故事精心佈局之前,必須提及「病人」這個角色中所植入的「亡靈」(phantom)。病人在童年喪母後長年與醫師的父母同住,在「契媽」的暴力、極端宗教信仰和精神壓迫下,塑造了「契媽」的亡靈。病人偶爾以國語表現亡靈的人格,以這樣的方式與醫師對話。
1月
19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