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會笑的臉,我有歌唱的靈魂《撲克臉》
6月
06
2018
撲克臉(四喜坊劇集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767次瀏覽

文 郝妮爾(專案評論人)

四喜坊《撲克臉》之原型是出自於2015年王詩婷、王添佑這對姐弟於台北藝穗節的演出《撲克臉男孩》,講述「莫比斯症候群」患者(由於先天失去臉的第六、第七對神經而讓面部肌肉失去功能,不能眨眼皺眉以及表現出任何表情)的故事,身為創作者之一的王添佑,正是故事的主角本人。對觀眾來說揪心看完的家庭故事,是詩婷與添佑的真實人生歷程。《撲克臉》的編劇/詞曲創作者王悅甄,帶著藝穗節作品出走,逐步擴大格局,成為至今水源劇場的面貌。

在歷經了層層的改編翻轉以後,《撲克臉》的原貌為何已不可得知。我過往經歷的改編經驗當中【1】,立基原著故事再做調度的創作,最怕一件事情,那便是惟恐顧及了故事的戲劇效果,卻無法照顧當事者的心情。幸運的是,最新版本的《撲克臉》中,創作者的心思顯而易見,那便是亟欲同理家中的每一個成員:劇情環繞著一家四口,父親王克強(高華麗飾)、母親許淑芬(湯軒柔飾)、姐姐王曉婷(王意萱飾)、弟弟王曉天(呂承祐飾)--均有各自的心思與憂愁,且每一層都是纏捲繁繞。例如身為姊姊的王曉婷,不僅懷有「被父母冷落的孤獨」,亦誠實顯現她的憤怒與痛苦,無可避免對患有莫比斯症候群的弟弟埋怨,肩負起大姐的強悍以及長女的世故。每一個角色均有著豐富的個人特色,立體且順暢。會有這樣的結果,創作者得先拋下許多刻板印象,並且像是親自踏入汙泥中的人那樣,在說故事的同時也把心弄濕,才有可能營造出如此豐厚的角色呈現。

故事的劇情非常簡單:在一個平凡的早晨,趕忙上班的王克強出了車禍,陷入重度昏迷,遇見一位天使(蘇育玄飾)告訴他只有兩次機會與家人告別,若回去第三次,他的靈魂將會困在身體裡面終生成為植物人;然而,王克強不得不回去,第一次是為了阻止過度自責的兒子王曉天跳樓,第二次是當家人發現一張張他與小女孩的親密合照,誤以為父親曾有拋家棄子的念頭,他想好好解釋自己留下來的「秘密」究竟是什麼;第三次,回到眼看就要絕裂的家,他要求唯一看得見自己的兒子打開桌上的繪本、打開他送的生日禮物,一切真相大白,沒有人要離開這個家,王克強一心一意只想告訴家人,你們值得擁有的愛,無異於任何一個「正常家庭」能夠擁有的。

將此單純的劇情線化為不凡的原因,除了每一位角色的深度刻畫之外,另還有三個關鍵因素:一是以音樂劇為媒介,二是悲喜節奏的穿插,最後則是氣勢磅礡的開場。

首先,台灣近年的音樂劇作品愈來愈多,但若問到近期看過最成熟的音樂劇,我個人當推《撲克臉》莫屬。本戲的音樂並不存在「公式化」的節奏(以歌舞做為每一幕的開場或者結尾),而是完全依照情緒疊升行走,因此格外自然。除此之外,這是少見劇中七位演員的歌唱素質其一,表演能量也整齊,觀眾不需要在偶發的破音(或者走音)處捏冷汗。再值一提的是,飾演王曉天的呂承祐,以及飾演日本人的宮能安,皆因表演特殊需求不能以正常嘴型、發音咬字唱歌,但想必導演堅持讓人物的性格一以貫之,而不選擇為了藝術美感犧牲角色特性。雖為音樂劇,但場上完全不設字幕,是故觀眾聽到的,不光是「字正腔圓」的發音,還有「竭盡力氣」想讓你聽懂歌詞,相信這對演員來說,也是一大挑戰。但從結果來看,我相當認同這樣的安排,畢竟全戲本是環繞著不完美的完美、探討不正常的正常。

再者,編劇王悅甄與導演曾慧誠的悲喜調度流暢,使得全戲並不沉重地讓人疲乏,也不會戲謔得令人感到輕浮。劇中理應是情感最沉重的一段:剛得知新生的兒子患有「莫比斯症候群」--這樣的打擊若非親身經歷,很難理解其痛苦及龐大的迷惘,是故創作者並沒有處心積慮地呈現出來,卻反其道而行,讓此段落以醫生(林聖倫飾)載歌載舞戲謔呈現,這一來顯現醫生做為旁觀者的冷靜,二來彰顯父母得知狀況時的不知所措,兩相疊和愈顯荒謬;不僅如此,所有情緒太重的段落,本戲全以詼諧的手法處理,例如讓林聖倫男扮女裝成為不講理的歐巴桑,大罵:「你兒子有病不要帶出來。」而遠道而來的日本人佐藤先生(宮能安飾)以不協調的中文硬聲回嘴:「你才有病!」;再例如班上同學是如何欺負王曉天、老師又如何雪上加霜的詢問家人:「要不要考慮把兒子轉去資源班」--觀眾理當握緊拳頭想替王曉天出一口氣,卻因創作者已先行醜化了這些「反面人物」,是故即便觀者如我一路哭哭啼啼地看完這齣戲,結束的時候依舊難掩笑容。

最後,不得不提驚人的開場,「投胎拍賣會」:天使嚮導引領眾人投胎,從彼此的對話當中得知:1.人只可以投胎當人2.每個人只能選擇出生的家庭,但不代表能夠決定你的未來3.投胎的籌碼是「星星」,因此所有的靈魂一字排開,將「做好」的星星丟到天空,成為自己拍賣會的籌碼。

第一個出現的「人生勝利組」家庭,讓所有靈魂搶瘋了,其中一位梭哈了他所有的星星,投胎轉世成為王克強;第二位因熟知單親之痛苦,終於決心來生要再讓一個單親媽媽得到幸福,轉世成為許淑芬--接著又出現了一個家庭,沒有任何資訊,僅畫有簡單的微笑,看似單調無趣,卻有一名靈魂憑著直覺說:「我要成為他們的孩子,這家人看起來很幸福」便毅然決然投奔這個家庭,而他就是王曉天。

就戲劇情節來看,若刪掉開場其實並不影響觀眾理解,但作為《撲克臉》的思想核心來說,這一幕是全劇的關鍵。即便投胎後的他們完全失去了記憶,認為自己的出生純屬偶然,但是觀眾知道這一切都是必然,而這也是惟有戲劇才能夠做到的事情--每一個家庭都有各自的苦難,可是只有來到劇場,來到一個似真似假的空間,能夠讓人在九十分鐘的故事相信,所有的偶然都是經過選擇而來,而做出選擇的人,在那一刻對於能夠擁有幸福這件事,深信不疑。

安德魯・所羅門花費十年的時光,探訪千戶擁有異常孩子的人家,寫出《背離親緣》這本巨作,我尤其印象深刻在尾聲的一段話:「一個人在強調悲傷或喜悅時,都是誠實的,正如一個人在談論上方的藍天時未提到腳下的褐色大地,也並非說謊。我採訪的家庭雖大多強調抬頭往上看的藝術,但依然非常誠懇。我並不羞於分享這些故事中偶爾透出的狂喜,拒絕承認美麗與真相必定勢不兩立,也不信痛苦不能是龜兔賽跑的兔子,最終敗給代表喜悅的烏龜。」--(2016:384)【2】《撲克臉》的珍貴之處,在於不僅講述家庭的辛苦,更張顯了那份「狂喜」。異樣的眼光不會中斷,意外不會忽然轉變為奇蹟,但美好的事情也會持續發生。劇中有一句台詞能夠做為註解:

-「這是我女兒畫的,你看,裡面的人都好開心。」

-「畫中的人都沒有臉,怎麼看得出他們開心?」

-「我們一開始也這樣想,可是她說,我們太在乎人的表情,而忘了週遭的風景,你看,畫中天氣這麼好,小女孩還舉起了雙手……」

能比常人更加關注此刻,珍惜生活裡的微光,凡此種種就是一隻代表喜悅的烏龜,他將持續緩慢地爬行,有一天領先所有苦痛的記憶,讓喜悅鑿刻出生活軌跡。這是即便沒有表情,也能夠讀懂的印記。

註釋

1、這裡指的改編經驗,為筆者於2015-2018年為勵馨基金會撰寫台灣版本的《陰道獨白》劇本,命之為《拾蒂》。四年間採訪對象無數受暴女性,有感於此,故做此揣測。

2、《背離親緣(下)》安德魯・所羅門(Andrew Solomon)著,簡萓靚譯,新北市:大家出版,2016年1月。

《撲克臉》

演出|四喜坊劇集
時間|2018/06/01 19:30
地點|台北市水源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這齣音樂劇展現躍演劇團藝術總監曾慧誠一貫的作風,以清楚的音樂劇實唱Belting演繹出介於頭音和真聲之間的唱功,比起之前大型製作《釧兒》又更自在地換位。(孫唯思)
6月
11
2018
沒有試圖去讓人「可憐」這樣的家庭。它只是非常殘酷且忠實地,去呈現這樣一個家庭的奮戰。也因此,它才能超越莫比斯症候群這樣一個單一病症,擴張到任何一個,因為任何理由而在奮戰的家庭。(高竹嵐)
6月
07
2018
飾演弟弟的呂承祐,在腳色的詮釋上不會讓人有種因是飾演特殊情況的孩子而出現的低俗嘲弄的反感,而是將腳色的標籤撕掉後看見他最真實的情緒反應與動作。(張洛韶)
6月
07
2018
《裂縫 — 斷面記憶》難能可貴在此刻提出一個戰爭的想像空間,一個詩人對戰爭文本的閱讀與重新組裝,具象化為聲與光、人與詩、風與土地的行動劇場,從城市邊緣發出薄刃之光。
4月
16
2024
即便創作者很明白地點名熱戰的軍工複合體、操弄代理人戰爭的幕後黑手等,當我們面對霸權,就一股熱地迎合與慾望的積極投射。若我們像悲劇人物般拿不到自身的主導權,那「反戰」到底要向誰提出呼聲,又有誰又會聽見反對的訴求?
4月
16
2024
由於沒有衝破這層不對稱性的意志,一種作為「帝國好學生」的、被殖民者以壓抑自己為榮的奇怪感傷,瀰漫在四個晚上。最終凝結成洪廣冀導讀鹿野忠雄的結語:只有帝國的基礎設施,才能讓科學家產生大尺度的見解。或許這話另有深意,但聽起來實在很接近「帝國除了殖民侵略之外,還是留下了一些學術貢獻」。這種鄉愿的態度,在前身為台北帝大的台大校園裡,尤其是在前身為南進基地、對於帝國主義有很強的依賴性、對於「次帝國」有強烈慾望的台灣,是很糟糕的。
4月
15
2024
戲中也大量使用身體的元素來表達情感和意境。比起一般的戲劇用台詞來推進劇情,導演嘗試加入了不同的手法來幻化具體的事實。像是當兄弟中的哥哥為了自己所處的陣營游擊隊著想,開槍射殺敵對勢力政府軍的軍官時,呈現死亡的方式是幽魂將紅色的顏料塗抹在軍官臉上
4月
15
2024
《Let Me Fly》的音樂風格,則帶觀眾回到追月時期美國歌舞劇、歌舞電影的歡快情境,不時穿插抒情旋律作為內在抒發,調性契合此劇深刻真摯、但不過度沉重的劇本設定。
4月
12
2024
因此,當代的身體自然也難以期待透過招魂式的吟唱、紅布與黑色塑膠袋套頭的儀式運動,設法以某種傳承的感召,將身體讓渡給20年代的新劇運動,以作為當代障礙的啟蒙解答。因此,黑色青年們始終保持著的這種難以回應歷史的身體狀態,既非作為歷史的乩身以傾聽神諭,亦非將僵直的歷史截斷重新做人。
4月
11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