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春記事中《發角》記憶
8月
22
2018
發角Huat Kak(影響・新劇場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958次瀏覽
林佳靜(臺東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

2018/8/18 14:30

今年,劇場邀請青少年參與的頻率大幅提高。「我們需要什麼樣的青少年劇場?」這是2018年新點子劇展首度以「青少年」為題策展舉辦國際論壇,並以《心之秘密》為主題推出《転校生》、《來自德米安的你》、《請翻開次頁繼續作答》於5月演出。那之後《転校生》更後續在8月加演員林場。然而,更早之前臺南市政府文化局主辦的「十六歲小戲節」,前年已辦理「我的星球—高中生戲劇工作坊」,由日本導演柴幸男執導,徵選在地高中生參與演出及幕後製作,後來在今年4月登台演出《我的星球》臺南版。那麼此次,臺南市政府文化局與影響‧新劇場合作「十六歲小戲節─青少年扮戲計畫」已邁向第四屆,其延續前三屆成果所推出以「發角Huat-Kak」為主題的演出,有何不同?

首先,《転校生》改編自日本「高校演劇」的經典作《転校生》,《來自德米安的你》改編自德國作家赫曼‧赫塞的經典小說《徬徨少年時》;而《請翻開次頁繼續作答》則以「考試」為命題與高中生合作演出,和《我的星球》從小豆島的觀察拉到「地球暖化」為創作主題與高中生一起做戲,有相仿之處。然而,影響‧新劇場這部《發角》的演出更接近於後者,劇本來源的取材直接來自高中生的參與,從青少年自身生命淬鍊成屬於他們的演出。搬戲的意圖,同文案上援引巴西劇場導演波瓦(Augusto Boal)所說:「劇場是凝視自身的藝術。」而呈現只是過程中長成的果實——卻因長期蟄伏,意外地熟成。

熟稔的是,「發角」(Huat-Kak)這個十六歲「轉大人」的命題直接聚焦高中生生活,從源源不絕的生命命脈挖掘出他們各自長角的過程,然後集體拼貼成演藝的生命劇本。戲劇在此成為了敘事治療的目的,記下生命中的重要記事,重述生活、發現自我,達到安頓青春徬徨時的轉化作用。如同此詩:

道出所有真相,但迂迴一點——

轉個彎才會成功

我們微弱的喜悅承受不起這光芒

真相出人意表,一如閃電

唯有溫柔解釋才能安撫受驚的幼兒

真相的耀眼光芒必須由弱漸強

否則人人將因炫目而眼盲

——艾蜜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

這應是此齣戲的溫柔進程,碎片化、切片式地漸進潛入青少年的心理,彷彿剝開一片片洋蔥外衣,一次次聆聽、觀看共感他們經歷的喜悅、煩憂、夢想、恐懼等生命經驗。

戲劇的開場,從一支共舞起始。疲憊、癱倒、厭倦的肢體感受,彷如青春正當時的熱血被升學及生活種種煩惱壓抑的苦悶。隨後,左右兩側的演員,三兩成群跑進跑出,也喊出高中生活的碎片集錦,像是一群男孩伸張著手喊:「包子!包子!雞排!雞排!」,然後上課鐘就響了;像是幾個女孩走出來抱怨:「唉唷,我那個又流出來了啦!」;亦或是一個男孩舉著手看對面叫喊:「喔!學長交女朋友!」等等。這些特別突出的記憶片段,呼應心理學上對人回憶青春年華印象深刻的解釋。「……我們的記憶會群聚。它們通常會以生命中特定的階段為中心,聚集在周圍。這種現象稱為『記憶突點』(reminiscence bump)」【1】顯然在青少年時期,是人們一生記憶中最常被留下來的,因此記憶的密度最高。可想而知,《發角》這齣戲因為釋放出給青少年發聲的自主權,進而抓準了那些青春迎來的初次乍現。

第一次面對性成熟的身體變化,像是不斷訴說自己多喜愛唱歌而且對音準甚是要求的男孩,有天竟然發現自己變聲,音域越來越窄的焦慮。第一次看待自己的身體不滿,舉凡這齣戲呈現「群體記憶」中最日常難耐的那塊,就是不分男女,各自分享覺得自己好胖的共處時刻:「雖然我現在長高了,但是我以前曾經是個胖子」、「我就是覺得胖!」、「我現在正在ING」。層層堆疊控訴著青春的身體迎向同儕到世界周圍的觀看。「你還要說我胖嗎?」最後發聲。甚至是有女孩在角落默默地說:「這,不是要藏起來嗎?」於是,也有了第一次發現自己的秘密並需要不斷掩藏它。我們都知道秘密是需要藏的,而青春期是最不懂得如何掩藏的時候。所以,觀眾看著一群高中生一齊表演出那些情境的發生,以及當事者突然抽身出來跟觀眾吐露心事的時刻,看著那些青澀。而那些秘密可能與想望有關,像是熱愛跳舞的女孩,有天被同學說腳型奇怪,發現自己的腳拇趾外翻,醫生、老師都共同對她說:「妳不適合跳舞!」

第一次面對夢想有阻礙,第一次與同學坐在河堤岸上討論未來,第一次感受愛情來到與暗戀結束。第一次做出衝動卻勇敢的決定(買了日本機票自由行)。第一次面臨叛逆的懊悔(玩手機忽略阿嬤而面對她離世的遺憾),第一次面對親人生病等等。

在一連串極其歡快愉悅的生活化演出,尤其是親子家庭的故事描摹,充滿活生生的動能渲染台下的觀眾。舉凡一名男孩分享自己身處在大家庭裡阿公愛罵幹話的逗趣性格,因直白毫無避諱地呈現而感到貼合生活動脈。觀賞的同時,便聽到後座的小孩開心不已地跟媽媽說:「那個阿公好瘋狂喔!」就這樣,戲尚未結束前,好幾段精彩的演出,便已數度獲得台下主動拍起掌聲的認可。這是傳統觀戲經驗裡少見與難得的。

而後來青春突然掐在面對失去跟死亡的咽喉中。一男一女在兩側站腳上演著父母生病的情境,以往常去的場所增列成「學校、出去玩、醫院」、「學校、補習、醫院」,他們錯落的聲音說著。因為,青春不只那些苦腦、歡鬧,也有好沉的大石丟進來。青少年最後進入思考生命是什麼,發角是什麼的探討。於是,他們分享自身的生命經歷,也分享這些提問。但不給予答案。這齣戲的本質在於生命經歷的「分享」。觀眾透過這些青少年看見青春被各種的大小快樂、大小煩憂包圍著,然後繼續懸吊著各自心目中的探索。因此,會後座談,也引來一名高中生觀眾分享自己正在經歷這個繁(煩)雜階段,說不上來但產生了共鳴;也有另一名觀眾表示台上男孩與阿嬤的故事與自己的經驗雷同,而阿嬤現正在醫院中。分享勾起更多分享,記憶喚起更多記憶。

可以說,這齣戲的文本為「記憶的編織體」,由高中生的生命記憶構成,且互相對話。因為當每位高中生交錯地從「我」開始敘事生命故事時,也說明了巴赫金在探討複調小說中的對話關係。「我的存在是一個『我之自我』,我以外皆為他者。自我作為主體是一個生命存在的事件或進程,在存在中占據著唯一的、不可重複的、不可替代的位置,是一個確實的存在。」然而,自我省視都存在盲區,所以每一個體皆有「視野剩餘」,這使自我無法自給自足,必須通過他者,才得以展示自我。【2】而這或許呼應了青春期對於自我認知的理解與自我認同的追求。對這齣戲而言,採以多人多聲道敘事方式,使更多的「自我」存在於與他人相接的交壤處,文本由此被拼湊起來顯出青春的喧囂。

於是,文本不再是單一作者的視野內編排佈局,而是讓這些高中生成為主體,因為他們拋出的記憶化身為文本後,有了導戲的權力。【3】所以,觀看之時會見到由高中生扮演的演員穿梭在「我跟他者之間」,同時扮演自己記憶的「當事者」,亦協助扮演別人記憶裡的「造事者」,於此串成他/她們共同的青春記事。

注釋

1、引自《記憶如何對你說謊:為何我們對兒時記憶、不存在的兇手、重大日子的細節總是信以為真?》,茱莉亞‧蕭,商周出版,2016年,頁67。

2、上述此段關於我與他人關係的引言及轉述,出自巴赫金的哲學思想。請參見《互文性》,王瑾,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5年,頁11。

3、請參見影響‧新劇場《發角》文案中,關於演出團隊的介紹,並非以「表演組」據稱,而是「表導組」。

《發角》

演出|影響‧新劇場
時間|
地點|臺南文化中心原生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在劇場裡要做到有「人味」是件不容易的事情,那得無關商業、無關計畫、無關政令,更要讓一齣計畫的呈現不只是計畫而已,這是一件很難,但我們卻幸運的眼睜睜看到了的事情。(陳家盈)
8月
27
2018
或許,正如導演徐堰鈴說的,「這齣劇用幽默與溫柔,道出台灣原民日常生活困境」,而劇中吐露的一段心聲幾乎可視為劇作要旨,「原住民的問題,你不用笑話的方式講,平地人不會聽」,這就不難理解整齣戲劇運用華語干預、擬仿的方式,形成某種型態的殖民學舌(colonial mimicry),用來迫使主流社會正視弱勢族裔的手段。
4月
25
2024
整體而論,《台北大空襲》的表演與音樂,導演的場面調度與節奏掌握,都有不錯的表現,作品的娛樂性,在觀眾的熱烈反應中得到印證,也再次確認音樂劇在本地表演藝術領域中的優勢與潛力。只是,如果創作者的目的是邀請觀眾,重回歷史現場,親身感受個人在空襲期間的生存困境與意識掙扎,我以為還有努力空間。
4月
22
2024
「眷村」在導演手中,不僅僅呈現了往往被理解為封閉的一面,這個看似封閉的限制卻反向成為導演手中創造劇場經驗的元素,有效地將現實轉為美學,成為當晚演出最令人眼睛一亮的表現,頗有前衛劇場的能量,也是近些年看到劇場創作者中,最紮實且絲毫無法遮掩對劇場形式的才華與熱愛的新銳導演。
4月
22
2024
即便創作者很明白地點名熱戰的軍工複合體、操弄代理人戰爭的幕後黑手等,當我們面對霸權,就一股熱地迎合與慾望的積極投射。若我們像悲劇人物般拿不到自身的主導權,那「反戰」到底要向誰提出呼聲,又有誰又會聽見反對的訴求?
4月
16
2024
《裂縫 — 斷面記憶》難能可貴在此刻提出一個戰爭的想像空間,一個詩人對戰爭文本的閱讀與重新組裝,具象化為聲與光、人與詩、風與土地的行動劇場,從城市邊緣發出薄刃之光。
4月
16
2024
由於沒有衝破這層不對稱性的意志,一種作為「帝國好學生」的、被殖民者以壓抑自己為榮的奇怪感傷,瀰漫在四個晚上。最終凝結成洪廣冀導讀鹿野忠雄的結語:只有帝國的基礎設施,才能讓科學家產生大尺度的見解。或許這話另有深意,但聽起來實在很接近「帝國除了殖民侵略之外,還是留下了一些學術貢獻」。這種鄉愿的態度,在前身為台北帝大的台大校園裡,尤其是在前身為南進基地、對於帝國主義有很強的依賴性、對於「次帝國」有強烈慾望的台灣,是很糟糕的。
4月
15
2024
戲中也大量使用身體的元素來表達情感和意境。比起一般的戲劇用台詞來推進劇情,導演嘗試加入了不同的手法來幻化具體的事實。像是當兄弟中的哥哥為了自己所處的陣營游擊隊著想,開槍射殺敵對勢力政府軍的軍官時,呈現死亡的方式是幽魂將紅色的顏料塗抹在軍官臉上
4月
15
2024
《Let Me Fly》的音樂風格,則帶觀眾回到追月時期美國歌舞劇、歌舞電影的歡快情境,不時穿插抒情旋律作為內在抒發,調性契合此劇深刻真摯、但不過度沉重的劇本設定。
4月
1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