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鬧過後留下的荒蕪《作為人類,在任何地方》
9月
13
2018
作為人類,在任何地方(心酸酸工作室、攝影林蔚圻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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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妮爾(專案評論人)

心酸酸工作室於2016年起,與法律扶助基金會合作,共同完成《國界上的漂流者》一書,講述無國籍者與難民的故事。這回將議題放在舞台上,把生活的困難、國籍定義上的艱鉅,濃縮成兩個鐘頭的《作為人類,在任何地方》。

戲中描述不速之客「小黑」貿然闖入一個台灣家庭,原以為這位小黑是全家最混沌、最茫然的人了,只能卑微地替人做家事求得一間「倉庫」棲身,在幾經笑鬧以後才發現,看似正常的這一家,其實母親與女兒在台灣都是沒有公民身分的無國籍者,於此同時,「窩囊廢」兒子竟然還執意要養從街頭撿來的一隻流浪狗。母親和女兒的無國籍問題尚未解決,家裡又因父親沒有捻熄的一根菸燒起大火,整個房子付之一炬,一家四口與「小黑」還有兒子撿來的那隻狗,逃到全台灣最溫馨的地方--24小時便利商店,超商在此刻成為一座孤島,不拒絕任何人的到來,提供一方休息的位置,也提供無家可歸之人思考下一步該何去何從的所在。

作為一齣討論無國籍者與難民議題,本戲是行不通的,創作者也深深明白此事,所以一再(於節目單)呼籲觀眾,要看議題去看《國界上的漂流者》這本書,此刻則請我們盡可能以直觀感受本戲即可。本戲以創作者自己的說法,拿「綜藝節目的低俗狀況劇」來形容,我認為非常貼切,因為劇中無論是家人之間的感情,或者是女兒忽然之間對「小黑」的愛情,都淺得找不到根基,所以觀眾基本上不太可能在這齣戲中引起情感上的共鳴。於是,本戲將所有的力氣都花在如何「胡鬧」上,為此,他們卯足全力:為一件非常小的事情笑到腿軟站不起身,或者是誇張地驚嚇、誇張地責難、誇張地嘲諷、誇張地哭泣。

《作為人類,在任何地方》以團隊自身的故事為開頭(想匯錢給設計,才發現為了防止詐騙,銀行設有一天轉帳額度三萬的限制),來說明人總是喜歡替自己創造一些莫名其妙的規定;再以一家四口的生活,象徵台灣的樣貌;接著以「收養流浪狗」的意願,對比人們對「無國籍、難民」之冷漠;並以母親諸多「政治不正確」的言談,對應我們「政治正確」的價值觀--以上這些話不是我說的,是角色自己跳出來說的,也是我在本戲中所看到最大的問題。

是的,在如此賣命地胡鬧之下,角色卻一而再、再而三,後設地跳出自己的角色,解釋現場的狀況。如果只是純粹解釋人物關係也罷,偏偏又夾雜著諸多嚴肅的論說,例如這個家庭象徵的意義、流浪狗的意義、便利商店存在的意義……。

當然,無論是作為一齣鬧劇/喜劇,適當的「停頓」都是必須的,可是如果將角色的後設作為本戲笑鬧的停頓點,我認為這是不成功的,原因是在這個時候,詩意的暗示已全然消失,場上的伏筆成為暴露的教條,角色的溫柔成為突兀的陳腔,觀眾能夠從喧鬧的劇情中暫時喘口氣的時刻,也會開始質疑這場鬧劇的定義。

同時,在這麼鬧的一齣戲裡,卻又塞進大量的、冗長的台詞,例如兒子向母親花長長的時間去解釋一隻狗的來歷,然後,無國籍者小黑就會跳出來說:「哇,你們願意這樣對一隻狗,那我呢?」;再然後,兒子會在某個段落大吼:「我們時間很少,要講的事情很多。」示意對方廢話少說;最後,母親百無聊賴地坐在便利商店,問:「現在,我們要怎麼結束這場爛戲?」這些自我調侃的對話充滿在所有人的台詞之中;除此之外,許多言談存在的目的已經不為了推動劇情的流動,而是欲驅動觀眾笑的反應,比如說不斷強調妹妹長得像安心亞、媽媽聽到「那個不能說的人」後直接搭腔佛地魔、或者是動輒大張旗鼓的扭打場面……以致於整整兩個鐘頭的戲,若有觀眾開始為同樣的笑點(例如誇張的肢體與台詞)感到疲乏以後,將只能看到空洞的劇情。

在戲開演前的十五分鐘,場上有一齣短戲《狸的生態紀實:EXC案》,演員挑選書中的某些段落,以第一人稱的方式朗誦出無國籍者的心聲。我們可以從開演前、舞台上放的無數資料介紹,看見創作者的心意與誠懇,同時也能夠感受到,創作者某種程度而言也一直在避免教條式的宣言,以致於當演員如泣如訴地以第一人稱描述無國籍者心聲時,另一位演員會以啜泣聲打斷,並以誇張的哭腔詢問:「這明明不是你自己的故事,為什麼聽你講起來還是這麼想哭?」以此稍稍紓解眼看就要過分嚴肅的氣氛。

綜觀而言,《作為人類,在任何地方》升起巨大的命題,並刻意不以命題本身的哀傷與嚴肅處理,反其道而行地盡可能充塞笑鬧場面,卻又在某些時候拐了一個大彎、正正經經地陳述生而為人的艱難,使我認為無論是在情感深度,議題力道,或者無厘頭的程度都踩得不夠滿,十分可惜。

《作為人類,在任何地方》

演出|心酸酸工作室
時間|2018/09/09 14:30
地點|納豆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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