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眼金睛靜觀英雄是怎樣煉成的:玩火不過火的《齊格飛》
10月
22
2018
齊格飛(臺中國家歌劇院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125次瀏覽
王寶祥(特約評論人)

拉夫拉前衛劇團不但火紅,而且容易「火大」: 這團玩火玩很大,早期實驗性質濃烈的 Tier Mon (1988) 用火,探討水火風土四要素的 《共生》(Simbiosis, 1997) 更必然用火;近來趨向歌劇製作,【1】例如終景是自焚的貝里尼 《諾瑪》 (Norma, 2016) 自然躲不過火,連跟火無直接關係的史特勞斯歌劇 《伊萊克特拉》(Elektra,2014) 在戶外演出還是不熄火。幾乎無火不歡,火儼然已成為這巴塞隆納團所謂夫拉語彙 (Furan language) 中的基礎單字。除了似乎偏好與火有關的劇作 (例如西班牙作曲家法雅的著名舞劇《愛情魔法師》(El amor brujo)裏就有為人稱道的儀式火舞 ),看得出這些探討從宇宙洪荒,以至人類原始社群組成的作品,都與儀式及神話高度契合;除了華格納指環的北歐神話,尤其是希臘神話。

拉夫拉的玩火很難不讓人想到希臘神話的傳火之神普羅米修斯,為了人類不惜槓上同是希臘泰坦級天神的悲壯英雄。普羅米修斯的捨得 (renunciation),捨己人得,人類科技於焉肇始,相當程度可類比佛旦 (Wotan) 家族的天人歷程。筆者說家族,因為北歐天神佛旦頂多是捨,而悲壯犧牲的是心腹幼女,無辜犧牲的是傻孫齊格飛,一門三代才成就人類世代的誕生。而華格納的指環第二夜《齊格飛》就是天王覺醒退位,年輕世代崛起的史詩。

遠古儀式的神秘,與現代科技的驚豔,導演卡盧斯.帕德利薩 (Carlus Padrissa) 與拉夫拉劇團合作《指環》第三部的《齊格飛》製作,企圖以現代高科技融入英雄童話原型,讓兩者完美合體。《齊格飛》雖源自北歐神話,卻是指環四部中最具日耳曼民族特色的一部,因為齊格飛的角色貼近自然,天真純樸的性格,特別在十九世紀歷經浪漫化及國族化,被認定為條頓民族陽剛特色的最佳寫照。華格納完成指環四部,恰逢德國完成統一不久後,德意志帝國工業化快速興起,可說是順著原始國族神話的捷徑,一舉躍進摩登工業化社會;而拉夫拉併置原祖神話與尖端科技,所產生異質的落差美學,因而顯得毫不違和。左手玩火,右手玩科技,遂成為拉夫拉這個長於特技表演的劇團處理《齊格飛》的雙重主題動機。

一開場透過背後超大螢幕,就打造看似高科技廠房的工業廠景,產能滿載,而扶養齊格飛長大、以逞私心,好佔有指環的尼伯龍人迷魅 (Mime),則是這工廠的主人,被形塑為瘋狂科學怪人的形象,相當合理。他亟欲打造諾頓神劍的風爐, 自古鑄鐵的所謂 foundry,在當代社會也被用來稱呼代工晶圓廠,幾乎等同台灣產業的命脈,相信觀眾更能心領神會。【2】

除了營造當下環境,大屏幕也運用電影技法,回顧過去。當齊格飛追問養父關於自己的身世時,部分屏幕則顯示出未曾謀面的母親齊格琳德 (Sieglinde) 當初生產的痛苦,集中在臉部表情,與肢體扭曲,彷彿是再現曾令十九世紀西方劇場著迷的女性激情儀態 (attitude passionelle)。其畫質與無聲也在在顯示受到德國默片的影響,尤其是弗里茨.朗 (Fritz Lang) 的默片精典《尼伯龍人:齊格飛》(Die Nibelungen: Siegfried, 1924)。承先啟後將德國對於北歐神話的容受,透過歌劇、電影,再度回歸歌劇消化整合,展現更新華格納總體藝術 (Gesamtkunstwerk) 理想。

視覺極大化的母題貫穿拉夫拉的歌劇製作,以強烈的燈光,搶眼的布景,吸睛的機械,企圖與華格納強勢又繁複的音樂一較高下,而視覺語彙編織的敘事,訴諸的可能是感官多於理智。例如齊格飛在森林中的喃喃自語,布景以活動吊掛雕塑,所謂的 mobiles,藉由燈光在背景形成陰影,增添景深,也許是描繪德國黑森林鬱鬱蔥蔥的動態,與地上匍匐爬行的迷彩特技舞團,身揹可能象徵風行草偃的突出芒刺,形成一種垂直與平行的對話和聲。雖然意旨朦朧,但感官效果十足,此幾乎乃拉夫拉製作對觀眾不變的保證。

拉夫拉強化自身優勢的視覺語言,吸引觀眾看歌劇,不只聽歌劇,其終極邏輯就是給你一隻超大眼睛兩相望:充分體現在佛旦與大地之母艾達 (Erda) 的對話場景。這段戲劇上只是 Q&A 答客問,並不突出;音樂方面也算是華格納比較內斂,無明顯華彩,或難忘主題動機的樂段 (當然演唱大地之母艾達的次女高音張嘉珍表現穩當,令人激賞),導演恰好輔以強烈的高動態視覺動機。先是善用移動影像,亦即錄像,先 GPS 衛星定位,在旋轉的地球鎖定世界頂峰的喜馬拉雅山脈,再急速以軌道運鏡推進, 挺進重重冰川峻嶺,處處皆有可能讓布倫希德 (Brünnhilde) 藏身的火環,而在山腳下其生母艾達就獨自守護著。鎖定位置後,地點立刻幻化為一隻巨眼,凸顯大地女神之無可定位,因為無所不在。而巴眨巨眼又陡然對切,從隙縫中竄出了由拉夫拉招牌機械手臂支撐的艾達,睥睨守候求見的困惑天神佛旦。這一連串從劇場電影化,到電影/電眼回歸劇場化,平面變三維,始於電影往平面景深幻象去,終於回歸舞台從平面破繭而出來,布局了一場繁複的巴洛克式影像對位法辯證,其影像調度是筆者認為全劇最精彩的一幕。

然而一切視覺極大化的美學邏輯,終將在歌劇製作受到挑戰:林中鳥 (Waldvogel) 就是最佳例證。這純粹以美聲在森林中吸引齊格飛與之對話,並開啟他尋訪布倫希德之途的關鍵腳色,在舞台上向來多獻聲而不現身,卻絲毫不減損重要性,這由不少大牌女高音都欣然擔綱可見一斑。【3】林中鳥天啟式的宣告,勾勒出神聖氛圍;聞聲不見影,更類比藏匿在歌劇院神秘鴻溝的管弦樂團,平添奧秘。無奈遇上拉夫拉,不但讓觀眾看見林中鳥,還要成為視覺亮點,吊著鋼索,彷彿機器神 (deus ex machina) 般從天而降。雖然機器神比起笨重的機械馬輕盈不少,但勉強振翅的外觀更像昆蟲,垂直升降的鳥類還真可稱之為鳥之異類 (rara avis),顯然目的在效果,而非寫實。但倘若因歌者懸吊半空,四肢束縛,而影響聲音投射,甚或咬字,全劇最優美的旋律因而減損,那權衡得失,就值得商榷了。

註釋

1、由 1996 年法雅的表演清唱劇《亞特蘭提斯》(L’Atlàntida) 開始。

2、目前全球市占率排名第二,僅次於台積電的晶圓代工廠格羅方德名稱即叫做 GlobalFoundries。

3、例如蘇莎蘭 Joan Sutherland、卡娜娃 Kiri Te Kanawa 等。

《齊格飛》

演出|拉夫拉前衛劇團(La Fura dels Baus)、NSO國家交響樂團
時間|2018/10/14 15:00
地點|台中國家歌劇院大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無法無天的齊格菲總能引起孩子的興趣,就像孫悟空一樣。孩子們樂得看著鑄劍專家怎麼也鑄不好劍,只會夸夸其談,而少年齊格菲兩三下就成了;孩子們樂得相信舞台上這一切的發生。(羅志誠)
6月
20
2014
很可惜,這場演出空間渙散、導演手段不明、敘事手法陳舊,置演員於一個非常尷尬的位置,最後只能行禮如儀地勉強說完這故事,將整個劇場包括觀眾,都給惡龍(『僵化劇場』彼得.布魯克語)給吃掉了。(謝東寧)
6月
17
2014
導演以一貫風格化的肢體設計和簡單的出入調度,說、演了一齣青少年自我認同和心理成長的傳奇;然而,浪漫古樸的詮釋策略,全然不敵德國作曲家華格納為大日耳曼民族精心雕琢的神話結構,迷走在華麗的鋪排和想像之中。(傅裕惠)
6月
16
2014
《裂縫 — 斷面記憶》難能可貴在此刻提出一個戰爭的想像空間,一個詩人對戰爭文本的閱讀與重新組裝,具象化為聲與光、人與詩、風與土地的行動劇場,從城市邊緣發出薄刃之光。
4月
16
2024
即便創作者很明白地點名熱戰的軍工複合體、操弄代理人戰爭的幕後黑手等,當我們面對霸權,就一股熱地迎合與慾望的積極投射。若我們像悲劇人物般拿不到自身的主導權,那「反戰」到底要向誰提出呼聲,又有誰又會聽見反對的訴求?
4月
16
2024
由於沒有衝破這層不對稱性的意志,一種作為「帝國好學生」的、被殖民者以壓抑自己為榮的奇怪感傷,瀰漫在四個晚上。最終凝結成洪廣冀導讀鹿野忠雄的結語:只有帝國的基礎設施,才能讓科學家產生大尺度的見解。或許這話另有深意,但聽起來實在很接近「帝國除了殖民侵略之外,還是留下了一些學術貢獻」。這種鄉愿的態度,在前身為台北帝大的台大校園裡,尤其是在前身為南進基地、對於帝國主義有很強的依賴性、對於「次帝國」有強烈慾望的台灣,是很糟糕的。
4月
15
2024
戲中也大量使用身體的元素來表達情感和意境。比起一般的戲劇用台詞來推進劇情,導演嘗試加入了不同的手法來幻化具體的事實。像是當兄弟中的哥哥為了自己所處的陣營游擊隊著想,開槍射殺敵對勢力政府軍的軍官時,呈現死亡的方式是幽魂將紅色的顏料塗抹在軍官臉上
4月
15
2024
《Let Me Fly》的音樂風格,則帶觀眾回到追月時期美國歌舞劇、歌舞電影的歡快情境,不時穿插抒情旋律作為內在抒發,調性契合此劇深刻真摯、但不過度沉重的劇本設定。
4月
12
2024
因此,當代的身體自然也難以期待透過招魂式的吟唱、紅布與黑色塑膠袋套頭的儀式運動,設法以某種傳承的感召,將身體讓渡給20年代的新劇運動,以作為當代障礙的啟蒙解答。因此,黑色青年們始終保持著的這種難以回應歷史的身體狀態,既非作為歷史的乩身以傾聽神諭,亦非將僵直的歷史截斷重新做人。
4月
11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