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微風裡的日式台味《杏仁豆腐心》
9月
01
2014
杏仁豆腐心(壞學長劇團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211次瀏覽
吳岳霖(專案評論人)

「和我一起走,親愛的,我們一起離開這裡!」──《櫻桃園》

「好寂寞啊……」

「但是,沒辦法回到從前了吧……」──《杏仁豆腐心》

作為壞學長劇團第一號作品的《杏仁豆腐心》,是日本「第三世代」劇作家鄭義信(在日朝鮮人)於2000年首演的劇作,雖非直接以在日朝鮮人為題材,卻彙集鄭義信所有戲劇手法,被認為是一部最能窺探其寫作風格的代表作。【1】 這部作品無論結構、場景都非常地精簡,主要描述一對交往七年的男女朋友在分手後,各自打包彼此的物品,準備離開這間過去同居的老屋。但,卻也在這表層的寧靜與簡單裡,隨著他們不斷打包的行李,從亂無章法的對話慢慢翻出彼此心底的秘密,錯亂地如散落在房間裡的雜物。

這些生活場景的瑣碎切片,成為《杏仁豆腐心》這個劇本的主要語境,也顯然地與俄國劇作家契訶夫(Anton Chekhov)脫不了關係。劇作家毫不掩飾地,讓女主角倒在椅子上讀著《櫻桃園》,並且還穿上布偶裝,表演《櫻桃園》中的場景,以表達過去想成為演員的夢想。但,不管是仿效或是致敬契訶夫,編劇讓契訶夫成為一面鏡子,在平靜裡緩緩鏡射出兩人藏在生活底下的更多樣貌。整部劇作充滿了重複且片斷的對話,像是女主角對於兩人所喝的啤酒,說著:「要啊,那可是用我的錢買的耶!」男主角便會回嘴:「囉嗦。」,或是不斷齟齬著「做愛」、「寂寞」、「分手」等問題,卻又逃避回答。也在這些切割且破碎的語言裡,流瀉出隱匿在背後的更多隱情,包含男主角時不時提及的:「你媽媽……要不要把她接過來住?」默默回應整個故事的另一條支線(女主角的媽媽離家出走)時,也撕開女主角被傷害、被拋棄的過往,夾雜著她對兩人所居的這個種著「櫻花樹」的庭園(仿櫻桃園)的某種矛盾的抗拒與眷戀。同時,女主角也假藉《櫻桃園》的台詞,躲在頑皮豹布偶裡,才敢真實舔拭自己的創傷。於是,整部劇作看似生活瑣事的再現,卻如剝洋蔥一般,把兩人的現在連結著過往,職場霸凌、流產、遺棄等囚禁著他們的這些困境,一一浮現在這間代表過去的老房子裡,衝突性、矛盾性也醞釀成戲劇性,激出觀眾的淚水。

基本上,鄭義信的原作就是一個可以直接被原封不動搬演的好劇本,導演李政寬更於「空間設計與運用」上令人驚艷不已。台南場的演出,直接使用了台南人戲花園裡的日式老房子,加上後頭的庭園,無需另搭設舞台,就已有一個現成的展演空間,且完全符合劇情。導演更充分利用了這個空間,像是女主角走到玄關暗處與阿姨講電話、男主角去便利商店買完東西直接從門外進屋、兩人開了落地窗便可走進庭院等,他們似乎真的「活」在這個屋舍裡,而不是場演出。於是,其極度的「寫實性」,在兩位演員邱逢樟、林孝穎生活化卻又血淋淋的情緒反應裡,更顯得椎心刺骨並難以抽離。這樣近乎「環境劇場」的設計,運用本有的日式建築,觀眾彷彿坐在他們的家中,於暗處「窺視」著兩人。或許也真是「窺視」,因為這些秘密是他們也不曾對彼此告解的,直至分手這一刻。

最弔詭也最有趣的是,在這個「本地」(台南)的「異地」(日式)建築裡,彷彿錯落出了一個被扭轉的「異空間」,正上演著一個來自日本的故事。在這個「跨文化」似乎只跨了一半的區塊裡,導演雖未原封不動地複製原作,卻未對劇中的語言有太大的更動,主要的是將日本所獨有的詞彙刪去或置換,像是特有職業「鑼鼓五郎」、把女主角的名字小夜子刪去「子」;或是男主角達郎提到小林聰美的電視廣告,換成相似的情節(大茂黑瓜廣告),然後將清酒改為啤酒等。這種「半轉譯」的詞彙,存在於一個帶有時空錯置的環境中,不顯衝突,反而映照出台南這個演出場域的特殊性與雜揉性,而無須刻意完全「在地化」。

或許,壞學長劇團的《杏仁豆腐心》最大的「在地化」,大抵是改變了原作裡的「季節」。在鄭義信的劇本裡,結局是收在兩人抱著彼此,互道「聖誕快樂」。不論是否真設定為聖誕節,但女主角穿著鋪棉外套,說著「好冷」,或是兩人將酒溫熱等,都顯示出劇中的季節應為冬季。不過,似乎為符合本場演出的時間點(八月的夜晚),兩人身上不再穿著厚重的衣物,也沒有抱在一起取暖,並增加了新的結尾:兩人點起了仙女棒,最後一次在這個庭院裡看著滿天星斗。或許走向未來,也走離這間老屋;被打開的紙門,吹入陣陣的夏夜微風。這樣的改編,是令人驚喜,且再度運用了環境。不過,卻也消淡了原作中那互道「聖誕快樂」的憂愁。鄭義信似乎不給兩人有期望的可能,而再度製造了一個絕境,將他們繼續困住這間老屋裡;但李政寬的改編多了些希望,他們雖仍抱著回憶(可能也永遠甩不開過去),卻走出了房間,開始有前進的可能。而這可能也更接近《櫻桃園》,那句「一起離開」的某種暗藏其中的力量。

《杏仁豆腐心》是一個極度「寫實」的作品,滋長了觀眾的投入,也可能扼殺了想像的延展,完全被劇情拖著走。不過,開放性的結局雖收場在一種嘎然而止的沉默,我們似乎可以從窗口看到兩人手上仙女棒的光芒慢慢在遠處熄滅,但卻還是提供了「未來」的不同想像,他們將走去哪兒?或許,這也是《杏仁豆腐心》這個劇本,在跨越空間的生命問題中,藉由導演之手重新賦予的更多想像可能。於是,這碗杏仁豆腐,端來了台南的夏夜,雖然變得冰涼透心,卻還是可以感受到劃開之後,在堅硬背後溫潤卻又迷失的真實且矛盾心靈。

1、參閱林于竝:〈導論〉,《日本80後劇作家選》(台北:書林,2013年),頁12

《杏仁豆腐心》

演出|壞學長劇團
時間|2014/08/27 19:30
地點|台南人戲花園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劇場觀演形式仍以鏡框式作為使用,但就整體空間而言,已突破傳統劇場空間的束縛,彷彿是我們踏入這對男女熟悉的空間,一堆外人卻同劇中主角被當下的既有建築物所包圍,充滿著實際地「窺視感」。(邱書凱)
9月
22
2014
劇中男女的關係並未在演員的互動中建構出來,除了後半場的若干激情片段,可以感受到兩位年輕的演員放開投入的強度;整場許多內在情感細膩轉折的對白總像是被無意識的快速執行完畢,導致破題的杏仁豆腐也成了破碎的滋味。(楊美英)
9月
03
2014
或許,正如導演徐堰鈴說的,「這齣劇用幽默與溫柔,道出台灣原民日常生活困境」,而劇中吐露的一段心聲幾乎可視為劇作要旨,「原住民的問題,你不用笑話的方式講,平地人不會聽」,這就不難理解整齣戲劇運用華語干預、擬仿的方式,形成某種型態的殖民學舌(colonial mimicry),用來迫使主流社會正視弱勢族裔的手段。
4月
25
2024
整體而論,《台北大空襲》的表演與音樂,導演的場面調度與節奏掌握,都有不錯的表現,作品的娛樂性,在觀眾的熱烈反應中得到印證,也再次確認音樂劇在本地表演藝術領域中的優勢與潛力。只是,如果創作者的目的是邀請觀眾,重回歷史現場,親身感受個人在空襲期間的生存困境與意識掙扎,我以為還有努力空間。
4月
22
2024
「眷村」在導演手中,不僅僅呈現了往往被理解為封閉的一面,這個看似封閉的限制卻反向成為導演手中創造劇場經驗的元素,有效地將現實轉為美學,成為當晚演出最令人眼睛一亮的表現,頗有前衛劇場的能量,也是近些年看到劇場創作者中,最紮實且絲毫無法遮掩對劇場形式的才華與熱愛的新銳導演。
4月
22
2024
即便創作者很明白地點名熱戰的軍工複合體、操弄代理人戰爭的幕後黑手等,當我們面對霸權,就一股熱地迎合與慾望的積極投射。若我們像悲劇人物般拿不到自身的主導權,那「反戰」到底要向誰提出呼聲,又有誰又會聽見反對的訴求?
4月
16
2024
《裂縫 — 斷面記憶》難能可貴在此刻提出一個戰爭的想像空間,一個詩人對戰爭文本的閱讀與重新組裝,具象化為聲與光、人與詩、風與土地的行動劇場,從城市邊緣發出薄刃之光。
4月
16
2024
由於沒有衝破這層不對稱性的意志,一種作為「帝國好學生」的、被殖民者以壓抑自己為榮的奇怪感傷,瀰漫在四個晚上。最終凝結成洪廣冀導讀鹿野忠雄的結語:只有帝國的基礎設施,才能讓科學家產生大尺度的見解。或許這話另有深意,但聽起來實在很接近「帝國除了殖民侵略之外,還是留下了一些學術貢獻」。這種鄉愿的態度,在前身為台北帝大的台大校園裡,尤其是在前身為南進基地、對於帝國主義有很強的依賴性、對於「次帝國」有強烈慾望的台灣,是很糟糕的。
4月
15
2024
戲中也大量使用身體的元素來表達情感和意境。比起一般的戲劇用台詞來推進劇情,導演嘗試加入了不同的手法來幻化具體的事實。像是當兄弟中的哥哥為了自己所處的陣營游擊隊著想,開槍射殺敵對勢力政府軍的軍官時,呈現死亡的方式是幽魂將紅色的顏料塗抹在軍官臉上
4月
15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