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邊界一起等待月亮──多元族群與風格的樂舞,如何相遇、搖滾東海岸?《2020月光‧海音樂會「邊界聚合」》(下)
8月
26
2020
拍謝少年與吉祥物虱目魚哥(施靜沂提供、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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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靜沂(專案評論人)


「在邊界相遇」

演出:旮亙樂團、芳怡、舒米恩、拍謝少年

時間:2020/08/04 18:00

地點:台東都歷遊客中心

「在邊界搖滾」

演出:晨曦光廊、神棍樂團、告五人、原始林樂團

時間:2020/08/05 18:00

地點:台東都歷遊客中心

在號稱多元文化社會的台灣,方便又發達的社群網路似乎讓「發聲」不再困難;但過程中誰會被「聽見」,似乎牽涉著多方操作的策略與當下的社會、政治脈絡。易言之,在東管處(交通部東海岸國家風景管理處)的國家場域舉辦這般從「邊界」出發的音樂節,顯然須具備一定的時局敏感度,才得以在聚焦藝術的同時,不挑動關乎族群衝突的敏感神經,進而編輯出兼具魅力、張力與可看性的聚合。

以今年八月的首場音樂會為例,除了開場與壓軸的都歷、都蘭阿美族地主隊,中場邀請了獨立歌手芳怡(Fann)及體現台客文化的拍謝少年前來演出。一方面藉由閩南、客家與原住民並置的演出陣容體現多元文化在東海岸遍地開花,也可說在原住民與國家共同守護的土地與海岸線,思索民族界線的虛實與重構/共構。

若從創作主題的聚焦比較拍謝少年樂團和舒米恩,則可見二者都關注海洋、土地,並專注於母語文化的傳承與創新。然比鄰台灣海峽、貼近高雄港及漁村文化的海洋文化和台客生命情調,顯然迥異於東海岸的阿美族。

拍謝少年(施靜沂提供、攝影)

拍謝少年曾在其網站上提到特愛「熱炒與啤酒」;此次他們也讓樂團吉祥物──「虱目魚」哥光著上身、吹泡泡炒熱現場;若配合市集販賣的「台11手工啤酒」,則可見到台客文化在東岸部落自成一格的面貌。

拍謝少年帶來的第一首歌〈骨力走傱〉收錄於專輯《兄弟沒夢不應該》;從專輯名稱與歌名不難想見,其心靈世界圍繞「骨力」(努力、勤勞)、「傱」(疾速前進)及「兄弟」、「夢想」等元素而行。從歌詞中的「飛出去啊,若有聽著風咧吼;阮就大聲來唱歌,予這个世界聽著阮小小的向望」【1】可見,歌唱之於閩南男子漢,是在風雨飄搖時的彼此激勵,或努力工作後的情緒釋放;對出沒港邊的台客來說,「夢想」是逆風前進時的燈塔,「兄弟」則為遭逢逆境時不可或缺的力量。

在「熱炒與啤酒」背後,不服輸也「毋敢來哭出聲」的壓抑感,也凸顯表面與內在的反差;從其最後一曲〈北海老英雄〉的歌詞:「生活的齷齪,放佇心肝底;無眠暗瞑,這世人的堅持,孤單無人知;艱苦囥心內,美麗海岸,用性命看顧啊」可見,「孤單、艱苦」都「囥心內」,不啻是台客把所有艱苦往肚裡吞的經典寫照;頗異於原住民常將歌唱融入工作與生活,講求步伐與自然一致的生命情調。

芳怡(施靜沂提供、攝影)

除了上述男性的聲音,獨立創作歌手芳怡(Fann)因曾旅居多元文化匯聚的美國加州,而嶄露對存在與認同議題的敏感度與批判性。其從亞洲女性主體出發的探索與諷刺書寫,亮眼且頗具哲思。她自言,首張專輯不乏年輕的憤怒與吶喊,但療癒性靈的嗓音與流暢編曲,已將種種情緒轉折提升到藝術的層次。

芳怡悅耳的嗓音易予人離散(diaspora)與漂浪的錯覺,但其遊走不同邊界,以英語展開的創作,嶄露出不容小覷的韌性與批判力道;在勇闖陌生國度的同時,她亟欲透過音樂,為身處西方社會邊緣位置的亞洲女性發聲,這樣的膽量令人欽佩。

她這次帶來的China doll,對焦西方白人男性及主流社會對亞洲女性的優越凝視,展開頗為到位的諷刺與反擊:「When you look at me? What do you see? Innocent and sweet. Do you believe I am naïve. I can be mean. I can take advantage. I can pretend just to keep the peace……Cause if you think I am just nothing. Nothing for you to care or keep……With that superficial thinking. Beauty is only skin deep」其用詞直率,批判針針見血,直揭白人男性對亞洲女性的文化與性別歧視痛處。

接下來的A Song For,則回到台灣或亞洲父母對女兒的刻板期待。除了芳怡自己的介紹,此曲也令人聯想到台灣、中國、日本等地的亞洲女性背負之結婚、生子與賺錢的期許,還有常因他人意見而深陷夢想與「現實」拉鋸的難處。

當亞洲女青年嘗試走出更多元的生涯規劃,甚至成為藝術家時,經常不乏牽動家中長輩敏感神經,並被貼上「叛逆」、「不懂事」標籤的例子;然所謂的「未來」、「成功」、「更好的人生」究竟為何?誰又描繪與預測得精準?在芳怡跳脫自身文化與性別框架的反思中,不僅當代女青年的普遍困境得以聚焦,性別主流化的社會如何可能?或也隱隱有了努力的方向。

你好兇,為什麼要罵我?我不是不懂,你期待的我。……

How do I know?什麼樣的路才最適合我?怎麼做,老了才輕鬆……

值得嗎?你忍不住問我。你失落,我的心就好痛。

說我過的好,想讓你驕傲。我努力的活,也努力的做夢。

可見即使當代台灣在性別議題方面已經「走得很前面」,女性仍常因為自身的職涯選擇而被迫淪落「邊界」;旅居海外時,困境則因「亞洲女性」的身分及外貌而變本加厲,甚至遭到白人男性慾望投射與欺侮。

在此若回扣「在邊界相遇」的音樂節主題便會理解,此處的邊界不僅指向地理邊界,也接住了那不被身旁人們理解的夢想、選擇與際遇;無論你是原住民、非原住民或女性,或都體會過某種身處邊緣的難言滋味?!若選擇以更大膽、激情的音樂詮釋這類心情,以讓邊緣「更被聽見」,或許便成了「在邊界搖滾」的理由。

回溯搖滾樂的歷史,可知其盛行於美國,與種族隔離政策令黑人起而凝聚彼此,展開反抗有關。但到了2020年月光海「在邊界搖滾」的場次,則透過欣賞閩南、客家、原住民等多元族群創作的搖滾樂,一同感受與辨別台式搖滾的豐富面貌。

晨曦光廊(施靜沂提供、攝影)

告五人樂團(施靜沂提供、攝影)

八月五日的這場音樂會,由超越語言、「後搖滾」的晨曦光廊於黃昏時開場;晨曦光廊頗具渲染力的音樂,在「鯨落」與爛泥的隱喻中予人「走過黑暗,終將迎向光明」之感,彷彿創作者已將種種逆境轉化為音樂的藝術,致力帶給眾人祝福。

〈60km/hr〉這首歌以音符的起伏跌宕,細膩詮釋從「失望」走向「重生」的光影與心靈時空之旅。人生一場,許多時候不像搭乘長途火車,過站風景美麗飛逝,那些難受與分裂總是漫長,彷彿晨曦光廊曲的旁白:「失望──痛苦──分裂──自省──領悟……」等,都要以六十公里的時數逐一品嘗才能抵達晨曦。

接下來的告五人樂團,以帶著都會感的音樂情懷搭配男、女主唱的輕快對白,撐起關乎戶外、草地與音樂節的浪漫綺想;但到了客家族群的神棍樂團與鄒族大哥的原始林樂團,小清新感的音樂會現場又搖身一變,化身不折不扣的搖滾party。

神棍樂團(施靜沂提供、攝影)

仔細聆聽「神棍」的客語演唱、那首揮汗搖滾的〈撒野〉,很快便知似要藉由特色鮮明的嗩吶與客語唱腔,揭露、批判社會上的愚昧與虛假;無論是對道貌岸然的盲目崇拜、或不明瞭自己已中邪的廟裡信徒,都令「神棍」作噁與憤怒。

當聽眾仍沉浸於羅曼蒂克感的「草地音樂節」,神棍樂團已用近乎起乩式的唱腔,顛覆觀眾對「月光海」的想像;相較於「神棍」唱到出神,以搖滾顛覆宗教與信仰,並嘗試「看清一些什麼」,原始林則讓人見識到鄒族搖滾的力量與野性美。

這支全台海拔最高的樂團繼阿米斯音樂節在都蘭部落傳統領域都蘭鼻(Pacifalan)好好搖滾,不到一年再度路過東海岸,除了讓人不得不隨其節奏搖滾起來;一曲〈來不及告訴你〉、「我的愛人就是你」的火辣情歌/民歌,更令人宛若坐上時光機,回到民歌搖滾的年代。

有趣的是,八月中旬舉辦於台東森林公園的PASIWALI音樂節,也邀請多個不同族群的搖滾樂團前來,但演出名單與「在邊界搖滾」並不重複;可見台灣具代表性的搖滾樂團不少,且於春吶、海洋音樂祭大放異彩之餘,在東台灣也很受歡迎。最後,當我們一同在東海岸的地裡邊界藉著音樂關注「邊緣」,不僅是在演出者捕捉到的種種生命片段中,發掘主流社會的美中不足與有待努力,也是在種種「叛逆」與個性的邊緣性裡,感受到文化分享的樂舞其不容小覷的能量與魅力。

註釋

1、摘自《兄弟沒夢不應該》音樂專輯。

《在邊界相遇》

演出|旮亙樂團、芳怡、舒米恩、拍謝少年
時間|2020/08/04 18:00
地點|台東都歷遊客中心

《在邊界搖滾》

演出|晨曦光廊、神棍樂團、告五人、原始林樂團
時間|2020/08/05 18:00
地點|台東都歷遊客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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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以民謠吉他和華語抒情歌為橋梁,將文化傳統融入音樂,旮亙樂團團長少多宜及歌手舒米恩都擅長藉著採編不同音樂元素,增添音樂作品的豐富度與層次感,彷彿將過往族人採集野菜的邏輯,轉化、應用到音樂的製作上。(施靜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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