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行醫的三十五年生涯中,從來不敢在死亡證明上寫上「死因:年老」,因為我知道,這個證明一定會被退回來,並且上面會有公家統計人員簡短的附註:「不符合規定。」在世界上任何地方,死於年老都是不合法的。
--許爾文.努蘭(Scherwin B. Nuland ),《死亡的臉》
這是一個老人的房間。壁紙、藥罐、收音機、床、衣櫃,房間的內部如實地呈現於我們的面前,沒有多餘的東西。老婦人的臉是一張面具,坑洞、皺紋,還有她撐拐杖、拿藥時不由自主抖動、抽慉的手。那是月球的表面,是衰老的痕跡。
不到十分鐘,當她縮入衣櫃之後,我們就看不到她了。剛剛感受到的令人震顫的老,卻不因此消亡,而是迴盪於每一個老人不在場的時刻。廣播傳來,這一晚是地球與月球離得最近的一晚,述說瑪雅文化的大週期。此一「神話時間」並非把這一晚的故事帶離當下與現實,而是往內拓展劇中人物生命內在深度的通道,於外,亦舖展出磁場改變,窗外大風狂作的飄搖情境。
接下來的時間,我們都得與眼前接替老人出場的這位攜帶維修及救難設備,戴著小丑鼻子出場的工人共處。從賈克•樂寇一系學習默劇多年,自導自演的黃凱臨,在暫褪老人裝扮以後,返回一副年輕的身體與面貌,與小丑、面具、物件發展多面的關係,把這個老房間玩出歡樂,玩出獨居的寂寞,玩出飛翔的渴望,玩出趨死身體的崩塌與赤裸。膠帶、箱子、藥罐、手杖,她用盡房間的每一物件,如同練習衰老。她吞下老人的藥丸,因為苦又喝下老人放在桌上的水(什麼時候年老被簡化成人與藥丸的無生命關係?),她把老人的手杖一下變成薩克斯風,一下變成高爾夫球桿,一下又變成一條蛇。她又將逃生繩索鈎上房間左右兩側的掛鉤,使自己的其中一隻手變成蝴蝶,在繩橋上不安危佇,直到另一隻手也變成蝴蝶,彼此相遇,才一起學會飛(飛翔之前少不了打情罵俏的可愛梗)。可是念頭一轉,這些奇想不也都反映縮進衣櫃的老人,生命經歷的歡樂、恐懼、渴望、驚慌與寧靜?
磁場改變,大風狂作,用膠帶貼窗戶已經不夠,她迅速把箱子桌子椅子全部靠住窗戶,希望撐住僅剩的一切,房間的樣貌卻在一瞬之間改變,除了那個神祕的衣櫃,所有家具在那一刻皆與原本的生活功能分離,七歪八倒,組合成抵擋災難的工具。在燈光隨之改變的情境下,從觀眾視線望去,這已不是一個房間,而更像是一間久無人居、佈滿灰塵的棄屋,人之衰老與空間之傾頹原來同步。
燈暗。燈亮。趴在地上的她緩緩爬起,後頭多了一個手臂與腰部皆充滿贅肉,與人等比的膚色大偶,一如肌肉與機能無盡衰退的身軀。很快的,她發現大偶並不是要來陪伴她,大偶勒住她脖子,拖她入衣櫃。緊急之際,衣櫃敞開時露出幾件衣服正經吊掛,而衣服一向是最貼近人類軀體的身外之物,無人穿著的衣服對比膚色大偶的贅肉身軀,年老與死亡再度顯義。
燈暗。燈亮。當她從衣櫃脫身的時候,衰老已然穿在她的身上。膚色大偶的局部,胸部下垂的特徵。她不再拒絕,而是帶著這副身軀做出飛翔的動作,而後褪下,逆向捲圍出一張襁褓,一個嬰兒。她懷抱著,輕輕搖晃。
最後,竟是這一個人的房間住進了我們,從我們心底的位置,問我們如何面對衰老與死亡?這個問題自老人不在場的時刻開始迴盪,久久不散。創作者要說的也許是,就讓我們先用想像的方式把衰老穿在身上吧,然後我們就會找到各自的那張死亡的臉,然後重新學習活著。
《月亮媽媽》
演出|頑劇場
時間|2015/06/19 19: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