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進入劇場,辨證等待發生《走路去月亮的人》
4月
23
2018
走路去月亮的人(台北市立美術館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228次瀏覽
張敦智(專案評論人)

環境劇場與沈浸式劇場最具代表性的案例之一,是2007年9月19日首演於羅馬尼亞的《浮士德》。該齣《浮士德》由導演Silviu Purcărete動用超過一百位演員,在一座位於錫比烏,由前蘇聯所留下的廢棄工廠進行演出。演出地點的歷史性,使得該版本的《浮士德》展現除了設計、表演外,更深層的劇場含義:當野心勃勃的浮士德展開行動,前蘇聯廢棄工廠同時以其自身存在的歷史,呼應這場悲劇;張狂而自信的東歐共產黨,也曾如故事裡浮士德那般挾帶雄心與希望,撞向毀滅的結局。在非制式演出的空間運用上,該作品緊密結合空間歷史與敘事內容,使得環境本身(包括工廠位於偏遠郊區)成為敘事元素的部分,並使劇情與歷史在演出過程中交叉辯證,成為該《浮士德》廣受評論注目的原因【1】。以此作為思考環境劇場與沈浸式演出的出發點,明日和合製作所這次與北美館合製的《走路去月亮的人》,同樣也讓空間歷史成為作品不可分割的元素,

演出透過耳機播放故事與指引,帶領觀眾遊走於復刻版王大閎自宅建築,扼要地體驗建築作者的生活環境與設計理念。在觀眾限制在三至六人的條件下,不同敘事線的觀眾在他人故事裡,都被安排進相應且相關的故事脈絡。對於沈浸式展演而言,劇本互相嵌合的效果,使得觀眾的存在在演出間被最大程度抹除。也就是說,不再有明顯身處展演之外的觀看者;透過劇本設計,所有觀眾最終都成為他人故事的一部分,所有人因此合力還原出王大閎當初愛在家中待客,甚至與家人嬉戲的光景。展演之於參與者的親密程度因此提升,在性質同樣也較私密的主題之下,達致更完整、封閉的戲劇體驗。

這也是該作品不同於一般美術館耳機導覽的地方。劇本非常強調親密性與生活感,因此在正式進入故事前,作品便先安排敘事者與參與者進行簡單的互動,建立起信任。在拉近敘事者與參與者的距離後,劇本也接著拉近參與者與參與者的關係,因此作品短時間展演過程中,循序漸進地——儘管起初觀眾皆彼此陌生——達到沒有他者,所有人共同融合為演出一部分的狀態。此設計除了妥善處理展演主題所需之氛圍,更點出在沈浸式劇場裡觀演距離的重要性。距離的遠近,同樣也是敘事者需要建構的一部分;換言之,參與行為本身並不預設任何心理關係。誤以為互動的親密,甚至可能造成疏遠,例如2017年入圍台新藝術獎的《人類派對》呼籲觀眾參與活動,又在耳機裡嘲諷下批觀眾,所造成的混亂與不適即是一例。在距離掌控上,《走路去月亮的人》先取得單一參與者的信任,再將不同參與者囊括進彼此的體驗中,藉此還原王大閎舊時生活場景的氛圍。

儘管因作品與北美館展覽合作,致使整體做了性質偏簡要的介紹,內容上並無深入與力道,即使如此,《走路去月亮的人》依然暗示了沈浸式劇場及非傳統展演空間的下一步可能。正如羅馬尼亞導演Silviu Purcărete的《浮士德》所示,如果最好的沈浸式劇場模式之一,是能夠將空間歷史納入戲劇辯證的過程,那麼《走路去月亮的人》仍缺乏(等待)的,便是將歷史放入作品後,進一步產生的辯證與批判力道。台灣近年在轉型正義與各種歷史議題多具極富活力的突破,包括湯舒雯《史的暴力,詩的壟斷 ——台灣白色恐怖的文學見證、癥候閱讀與文化創傷》,以及高俊宏《棄路:一位創作者的地理政治之用》個展針對安康招待所在內,不同空間的政治歷史調查與整理;《走》在此脈絡下,可說是是第一件以完整劇場形式,與歷史材料進行結合者。儘管內容輕巧,基本上屬導覽性質,但其與歷史的親密性,仍幽微揭示了沈浸式劇場下一步的可能。

因此,接著要問的問題是:當展演初步展示貼近歷史的潛能後,該如何從作品內在及歷史向度展開辯證?甚至,針對不同歷史題材,能進行的辯證/批判角度是什麼?透過這些辯證,我們與死亡的時間產生什麼互動?拓展出怎樣的斡旋空間?這都是台灣沈浸式劇場接下來能著手的問題。針對人類行為與歷史間的關係,柄谷行人曾在《世界史的結構》以「交換模式」修正馬克思「生產模式」思考的不足;然而,高俊宏更在互酬、封建/亞細亞帝國、商品(資本主義)及四種交換模式外,進一步提出第五種交換模式的可能,即:生者對亡者的交換。事實上,人類對死亡進行的實踐,在歷史中幾乎未曾間斷。也只有對死亡進行肉體上的互動,才使人從生者的位置,更加具體地理解自己,因此感到安身立命的可能。這也是為何高俊宏不斷透過一系列作品與書寫,不斷處理歷史議題與空間政治的原因。

結合以上作品,《走路去月亮的人》在小巧的外表下,仍為沈浸式劇場的創作指出一條新的道路。戲劇不止能處理人與當下的關係,更具備返還歷史、展開辯證的潛能。在高俊宏展現了處理空間歷史的深度與力道後,明日和合製作所成功將歷史合身地放入沈浸式展演作品當中。而在本文將兩者並置的狀態下,佐以羅馬尼亞《浮士德》之例,揭露沈浸式演出在台灣蔚為風行的當代,歷史、劇場、空間與政治實際上密不可分的關係,以及飽含張力的關係間蘊藏的潛能。

註釋

1、 國際表演藝術家協會副秘書長柯廸維.薩尤(Octavian Saiu)在香港與台灣多次演講提及此作品;包括2017年2月香港公開大學舉辦的講座〈歐洲劇場與文化 – 新形式、新趨勢〉,以及2018年台灣分會舉辦的〈從古典劇院到工業場域-談東歐表演空間之流變〉。另外,2017年Jozefina Komporaly《Radical Revival as Adaptation: Theatre, Politics, Society》一書中,也以專門的章節討論此作。

《走路去月亮的人》

演出|明日和合製作所
時間|2018/04/15 11:00
地點|王大閎建築劇場(台北市立美館旁美術公園內)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整個作品的發生,卻是在明亮的白晝裡想像月亮、重建的空間裡假設過去,因而產生一種若有似無的距離。當我們不斷意識到這一切似乎處於「不那麼趨近於真實」的真實時,所謂的「沉浸式劇場」能召喚出什麼呢?(吳岳霖)
7月
30
2018
或許,正如導演徐堰鈴說的,「這齣劇用幽默與溫柔,道出台灣原民日常生活困境」,而劇中吐露的一段心聲幾乎可視為劇作要旨,「原住民的問題,你不用笑話的方式講,平地人不會聽」,這就不難理解整齣戲劇運用華語干預、擬仿的方式,形成某種型態的殖民學舌(colonial mimicry),用來迫使主流社會正視弱勢族裔的手段。
4月
25
2024
整體而論,《台北大空襲》的表演與音樂,導演的場面調度與節奏掌握,都有不錯的表現,作品的娛樂性,在觀眾的熱烈反應中得到印證,也再次確認音樂劇在本地表演藝術領域中的優勢與潛力。只是,如果創作者的目的是邀請觀眾,重回歷史現場,親身感受個人在空襲期間的生存困境與意識掙扎,我以為還有努力空間。
4月
22
2024
「眷村」在導演手中,不僅僅呈現了往往被理解為封閉的一面,這個看似封閉的限制卻反向成為導演手中創造劇場經驗的元素,有效地將現實轉為美學,成為當晚演出最令人眼睛一亮的表現,頗有前衛劇場的能量,也是近些年看到劇場創作者中,最紮實且絲毫無法遮掩對劇場形式的才華與熱愛的新銳導演。
4月
22
2024
即便創作者很明白地點名熱戰的軍工複合體、操弄代理人戰爭的幕後黑手等,當我們面對霸權,就一股熱地迎合與慾望的積極投射。若我們像悲劇人物般拿不到自身的主導權,那「反戰」到底要向誰提出呼聲,又有誰又會聽見反對的訴求?
4月
16
2024
《裂縫 — 斷面記憶》難能可貴在此刻提出一個戰爭的想像空間,一個詩人對戰爭文本的閱讀與重新組裝,具象化為聲與光、人與詩、風與土地的行動劇場,從城市邊緣發出薄刃之光。
4月
16
2024
由於沒有衝破這層不對稱性的意志,一種作為「帝國好學生」的、被殖民者以壓抑自己為榮的奇怪感傷,瀰漫在四個晚上。最終凝結成洪廣冀導讀鹿野忠雄的結語:只有帝國的基礎設施,才能讓科學家產生大尺度的見解。或許這話另有深意,但聽起來實在很接近「帝國除了殖民侵略之外,還是留下了一些學術貢獻」。這種鄉愿的態度,在前身為台北帝大的台大校園裡,尤其是在前身為南進基地、對於帝國主義有很強的依賴性、對於「次帝國」有強烈慾望的台灣,是很糟糕的。
4月
15
2024
戲中也大量使用身體的元素來表達情感和意境。比起一般的戲劇用台詞來推進劇情,導演嘗試加入了不同的手法來幻化具體的事實。像是當兄弟中的哥哥為了自己所處的陣營游擊隊著想,開槍射殺敵對勢力政府軍的軍官時,呈現死亡的方式是幽魂將紅色的顏料塗抹在軍官臉上
4月
15
2024
《Let Me Fly》的音樂風格,則帶觀眾回到追月時期美國歌舞劇、歌舞電影的歡快情境,不時穿插抒情旋律作為內在抒發,調性契合此劇深刻真摯、但不過度沉重的劇本設定。
4月
1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