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失落,邊城默語。張愛玲,不在《落葉‧傾城‧張愛玲》
3月
06
2013
落葉‧傾城‧張愛玲(兩廳院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849次瀏覽
林芳宜(2013年度駐站評論人)

人們對於自己非常喜愛的人事物,大抵不會動輒將之與他者相比較,雖不敢說對張愛玲的作品有多深的了解,但張愛玲的作品之於我,便是這樣的事物。因此,雖知道《落葉‧傾城‧張愛玲》是以張愛玲作品為創作依據,但不強行比對張愛玲的原著,是筆者觀賞本場演出前的認知。

兩廳院邀請德國作曲家Christian Jost和生長於香港的鍾耀光,分別以張愛玲為主題,寫作了兩首作品。Jost以張早期的作品《心經》創作一部四景歌劇,鍾耀光則以張知名小說《傾城之戀》中的景象,以純音樂呈現小說的內容與時代背景,這兩種形式恰恰呈現了音樂作品以文學為創作核心的兩種最重要的型態:前者結合文字與音樂,平行呈現兩種創作界面交織的內容,訴說的是情,實為寫景;後者則擷取文字的內容、節奏與聲韻,以不具形體的聲響營造意境,雖是以音符呈現文字風景,實為寫情。按理說,選擇前者,需對該文本、以及原文作者的文風語彙十分熟悉,否則很容易失去對歌詞聲韻、文字意境的掌握;反之,則會選擇後者,以抽象媒介呈現意境,屬於作曲家對該文學作品或該作家風格的個人詮釋,不牽涉文學作品的聲韻文意之考究。然《落葉‧傾城‧張愛玲》卻相反,德國作曲家以英文文本挑戰歌劇形式,而與作家語言貼近的鍾耀光卻選擇捨棄文字,全然以音樂呈現,真是令人既期待又緊張。

《心經》由飾演女主角許小寒的女高音黃莉錦以中文唱出張愛玲的詩作〈落葉之愛〉拉開序幕,樂團奏出和絃長音,緩緩移動進行的和弦、弦樂團沙啞的泛音與擦絃聲、加上歌者的吟唱,整體的聲響正如漂浮在陽光中的塵粒,鋪陳出張式的疏離與孤傲,可惜一進入歌劇,這氛圍與顏色即刻消失殆盡。首先,弦樂團加木琴/顫音琴的編制,可以發揮更多、更富層次的音色變化,然作曲家對於打擊樂器與弦樂團之間的音色平衡協調,卻驚險處處,這無關乎演奏者的音量控制,而是配器本身的設計,尤其顫音琴的擴音裝置開關與否,不僅牽涉到音量,更是直接影響整體的聲音質感,當樂團被放在舞台一側、全體歌者全部集中在另一側時,作曲家更應考量到整體音場的平衡。再者,作曲家在樂曲解說中提到父親角色不現形只顯意的設計,加上導演以空著的椅子呼應不在場的父親,兩者都在突顯「空」的力量-或稱之為「留白」的韻味,然而音樂上卻相反地,無論是聲音織體的發展或配器的設計都非常「滿」。當然筆者可以理解考量音樂的起承轉合與劇情的張力,總要有些音符上的鋪陳,但無論音量大小、速度快慢,音樂的部分彷彿填充著過多棉花的布偶,無法與曼妙的歌者們共舞,甚至時不時掩蓋了歌者奮力維持的音量。

然而音樂上的過滿,卻不是《心經》最主要的問題,而是英文文本。若說考量國外演出的方便性,目前國際間最被推崇的東方歌劇作曲家之一、土生土長於中國大陸的郭文景,其歌劇都使用中文與家鄉方言為文本,卻無損於國際邀演與評價;另一個考量為作曲者需能掌握文本語言與節奏,使能與音樂搭配穩和,因此對Jost 而言,英文比中文較容易工作,但全劇英文聲韻起落與音樂的抑揚頓挫,雖不致大相逕庭,卻也聚少離多,平添歌者的負擔,既沒有因使用英文而獲得較佳的聲韻理解、也不屬於當代音樂中多語歌劇的設計,讓筆者難以理解為何使用英文文本?而眾所皆知,張愛玲無論是自己親筆寫作、或是日後由中文翻譯為英文的作品,她的文字魔力僅限於中文,英文中的她,既無華麗的袍子更無姿態,選擇以英文演唱她的作品,也許是輕忽了張的文字深度,或是沒有認清她的作品價值首要在於用字遣詞的語法,其次才是故事。

慶幸的是,本場演出的歌者表現均十分優異,擔任主角的黃莉錦,從頭至尾台風穩健,面對艱難無比的任務,聲音與舞台表現一氣呵成;而與她唱和對手戲的林玲慧、翁若珮和韓篷,也都有相當出色的表現。林玲慧此次雖然唱段不多,但仍維持向來優秀的演唱品質,翁若珮相較於前次演出《畫魂》時,有著相當驚人的進步:音準穩定、戲劇性恰如其分不矯作,雖飾演抑鬱的角色,聲音卻不失光澤。韓篷是唯一出現在舞台上的男歌者,聲音狀況很好卻略顯緊張,或許為了不落拍,不時望向舞台另一邊的指揮,破壞了走位的設計,是小小的美中不足。

下半場為鍾耀光的《傾城之戀》,以音樂呈現這部著名的小說。作曲家以故事發生地香港為創作發想的空間,再以劇中人物為主題章節,建構一首如連篇歌曲般的樂曲。相對上半場加入文本的歌劇,《傾城之戀》以聲響編織小說的意境,作曲家以近年慣用的拼貼手法,將香港本地可聽到的各種音樂,整合在這首作品中,雖不免有方便行事的取巧之感,但也的確具體地展現出香港的特質-一種由各種文化、語言、膚色、身世所拼貼出來的熱鬧小島。或許為了平衡上半場的視覺效果,搭配這首音樂作品的是一對意象演員,雖唯美,依舊突兀,只能理解是為了免於一半舞台完全靜止的尷尬所不得不的解決方式。而音樂雖有些許片段過於唯美-或說空無-似乎淪為為意象演員伴奏,但依舊是作曲家近年作品中,較具誠意之作,尤其在原有弦樂團之外,再加入一組打擊樂,配器的層次豐富、沒有多餘的累贅,不愧為打擊樂演奏家出身的作曲家。

《落葉‧傾城‧張愛玲》是一個命題,中外兩位作曲家各自表述,除了舞台上傾斜的框架與古藤,張愛玲並不在場,姑且不論兩首委託創作是否切題-畢竟文學是另一個無邊無際的宇宙,筆者只殷切盼望,所謂國際交流、跨國製作,仍需以藝術性為首要考量,以藝術品質來說服觀眾,何以投注如此龐大可貴的資源於一位過客般的藝術家?更希望被委託的藝術家們,能不辜負兩廳院慣常祭出的「首度」、「第一」等宣傳詞,實實在在、痛快淋漓地作出自己也珍惜的出色作品。

《落葉‧傾城‧張愛玲》

演出|兩廳院年度製作
時間|2013/03/02 19:30
地點|國家音樂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前三樂章樂團在小心翼翼之下,略少一分現今流行詮釋莫札特往往帶有的乾脆,而第四樂章,琉森室內弦樂團的演奏在以往的方正中多了一絲狂野,音樂更為緊湊,在弦樂的快速演奏與木管的長音舒緩之間,有相當理想的平衡與對話。
3月
27
2024
下半場齊瑪諾夫斯基(Karol Szymanowski)的《夜曲與塔朗泰拉舞曲》是相當成功的開場演出,Bomsori也明顯給予得比上半場更滿,與鋼琴的合作也是水乳交融。這首曲子以安靜開場轉至瘋狂,再從多消長沉澱,處處都是難題,也需要好的音樂設計,但也因為音樂家沒有打安全牌,每一個撥弦或是泛音、雙音都讓演出精彩奪目
3月
22
2024
古典音樂的結構雖然嚴謹,但演奏時卻充滿了靈活性。室內樂除了展現個人特質與炫技感的同時,又可與夥伴享受直達內心深處的親密感,在舞台上發揮一加一遠超過二的力量。與慕特演奏完三首安可曲,面對聽眾飢渴的呼喊,歐爾吉斯便邁開雙腿──伸手將琴蓋給關了。
3月
20
2024
在演出中,我們可以清楚感受到四位音樂家之間的互動和默契;張善昕領導精神不言而喻,與西本佳奈美的音樂表現力和情感表達能力成為整個演出的靈魂。黃子維和蔡弦修則是很好地配合小提琴家,為整首樂曲鞏固演奏力場。倘若其中一人受到環境變化,在舞台上思緒飄移、發出了與排練時不同的聲響時,其他人是否能即時接住,適度調整演奏技巧,來達到團隊心目中的平衡聲響?答案肯定少不了「靈活性」……
3月
19
2024
兩人合作上的從容自信,讓人深感舒適愉悅。這使得觀眾在接下來長笛獨奏之費尼豪(Brian Ferneyhough)《卡珊德拉夢之曲》(Cassandra's Dream Song)體會到什麼是嗆辣的反差。這首新繁複風格的樂曲,使獨奏家埋首於樂譜,如火如荼地跟作曲家進行跨時空對談,但無法理出頭緒的觀眾,礙於困在座位上無法逃脫,產生無法「讀懂」任何語彙的急躁:孩子扭頭窸窣、大人拾起手機。而普里米亞尼(Leanna Primiani)《未決,給短笛/長笛與電聲》(Uncertain for Piccolo/Flute and Elextronics )更是另一挑戰,相比齊賓《第一號音樂會快板》(Concert Allegro No. 1)有夥伴加持,句法銜接清晰、整體融洽合一的表現,《未決》預錄好的電子音樂隨著秒數播放,有別於真實樂器的互動,長笛家追趕拍點的吹奏不如先前悠閒,加上擴大機出來的聲響乾扁,長笛音色受之影響也漸漸少了靈活的光輝,顯得有些落寞。
3月
11
2024
在二人之間,周善祥的演奏尤其令人驚艷。他不帶一絲仿古風格,而以現代的句法演奏,彈起維也納古典主義的莫札特卻渾然天成。例如,在K. 305第二樂章變奏曲,他指尖下的音符及樂句連綿不止,色彩近乎浪漫主義;最後一首K. 526第二、三樂章則在小提琴與鋼琴的共同線條之外拉出精巧旋律,再度展現他高超的多聲部處理能力。另一方面,卡普松承襲著他招牌的溫暖音色以及濃情樂句,用有些過度深情的方式演奏,慢板樂章尤其;這雖在末兩首的K.481、K. 526有動人的情緒堆疊,但在E小調K. 304第二樂章則稍嫌濫情。此外,他也穿插嘗試質樸的古典風格,使用減少抖音、音色平實的奏法(如K. 380),這則顯示了他自由嘗試多樣方法、隨興而至的詮釋思維。
3月
04
2024
鋼琴合作家的彈性表現在不同的時機,即使面對同一首樂曲,當合作對象從聲樂轉為器樂、遇上不同音樂家各自的詮釋想法,大家對音樂的期待不同,造就了合作間的無數浪漫與挑戰。《漫遊歐陸》為長號與鋼琴之間的對話,除了瞥見銅管樂器與擊弦樂器如何協和共存,更展現了聽覺與氣息間的眉眉角角。
2月
08
2024
年節將至,在廣大的餅乾禮盒之中,我將歪腦筋動到關注已久的起司禮盒,那些禮盒填充了主廚精選的肉乾、水果或堅果,供人搭配食用,繽紛多彩的食用搭配技巧讓小小一塊起司誕生絕妙的味覺宇宙。《伊比利之味》曲選法籍、俄籍作曲家詮釋「西班牙風貌」的聲樂作品,靈感藉由實驗、複製與再現,最後於西班牙作曲家作結,藉流傳當地古老民謠譜曲,探索出深邃的音樂能量。
2月
06
2024
當眾樂器發出聲響的一瞬,舞台上的人們僅有一個目標,那便是將音樂發揮到最理想的狀態。《迴旋匈牙利》來自「黃俊文與好朋友們」,當中純擊樂與純絃樂的兩首室內樂曲帶給聽眾不同滿足,令人醉心於室內樂的美妙存在。
1月
24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