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娜召喚的逝憶與永恆《穆勒咖啡館&春之祭》
4月
17
2013
春之祭(兩廳院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717次瀏覽
葉根泉(特約評論人)

西班牙導演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2002年電影《悄悄告訴她》(Talk to Her),開頭用了碧娜.鮑許(Pina Buasch)的《穆勒咖啡館》(Café Müll),結尾則是她另一支舞作《熱情馬祖卡》(Masurca Fogo)。2007年,碧娜帶著舞團來到台北演出明亮艷麗的《熱情馬祖卡》,卻去了北京演出《穆勒咖啡館》。台北觀眾錯失了看到碧娜親自擔綱在台上跳舞的機會,直要等到2013年,烏帕塔舞蹈劇場(Tanztheater Wuppertal)才帶來《穆勒咖啡館》到台灣,但碧娜已經不在了。

很難言喻台灣的觀眾究竟失去什麼,就像碧娜離去的痛對舞團而言,更是難以癒合的傷悲。無論是從現場或錄影帶演出的追憶,碧娜有如聖殤聖母哀悼的容顏,削瘦如蒲柳之姿,展現既纖弱又有力的肢體動作。她張開雙臂彷彿抱住最大的擁有,最後卻抱住了自己身軀。《穆勒咖啡館》總是在人與人之間的熱烈擁抱中,卻流露出最低底的寂寞。在沒有碧娜的舞作裡,處處難掩人事已非、不勝唏噓的氛圍。有時猶思忖著無人可以取代她在此舞作裡的位置,不如就以一盞聚光燈(spotlight),光圈內照著空無一人,尾隨昔日所舞動的位置來紀念她。

進場就看到舞台上咖啡館的場景,依舊佈滿著小圓桌、高背椅,但原先是封閉的灰色牆面的室內布景,改為幾片透明壓克力的面版。雖為方便拆卸以因應下半場《春之祭》(the Rite of Spring)的換景,但《穆勒咖啡館》那種抑鬱、被壓縮在一個內在荒蕪、外在傾頹猶如蕭條倒店廢墟般場景,那一層表徵即失去意義!六位舞者中,除了現任藝術總監的多彌尼克‧梅西(Dominique Mercy)和戴假髮、穿長大衣、一直輕快地來回踱步的女舞者Nazareth Panadero是老班底外,其他全換了人。多彌尼克在這支舞裡更顯老態了,當年的騰躍、迴旋已不再輕盈,要多次抱起女舞者、放下、抱起、再放下、抱起……一再重複、猶如耐力長跑到最後體力完全透支,也顯得力不從心,節奏難以加快。《穆勒咖啡館》裡面的最重拍──男女舞者輪流把對方摔向牆面,也令人不忍卒睹,深恐稍一不慎、舞者摔壞了身軀。這即是舞團面臨最嚴重的問題:舞團往後存在僅是一再重複搬演碧娜的舊作嗎?老舞者逐漸年邁的過程中,新舞者承接舊作,是要求他們去複製與模擬以前的動作?抑是讓他們能活出自己的樣貌與新生命?如無法徹底思索解決這個安身立命的問題,舞團會漸漸變成像博物館的化石,停滯在過往的時光裡而乾涸失却了活水源泉。

還好有了下半場的《春之祭》。碧娜1975年的舞作至今看來依舊生猛!

男女對峙的詮釋放諸今日社會仍是亙古不變的定律,但這樣落於言詮的表象卻會限定住此一舞作更底蘊的意涵。其中的對抗可以擴大到團體與個人、強者與弱勢、體制與集體意識、施暴與受虐者等等,碧娜最殘忍莫過於將台下觀眾都拉進來,目不轉睛地目睹整個過程,觀眾無所遁形無法躲在安全的距離內旁觀他人的痛苦。此一舞作的重要在於碧娜對整體形式與內容一致性的選擇:紅土揚塵的舞台,舞者身上簡單低限的舞衣,環型舞蹈的隊伍一如馬蒂斯(Henri Matisse)的畫作,儀式性的過程,舞者由內到外激迸出的能量,最後動作實存與外在血肉均消弭不見了,祇見內在驅力(inner impulse)到處在舞台上流竄。最後被選出獻祭的台灣女舞者余采芩,向空揮動手臂、卻又突然雙手狂亂地攪動與顫慄著、收往腰際,一再重複無法停止,逐一看著她進入到出神(trance)恍惚的神情裡,身體與靈魂的決裂,直到她倒下為止。

能在現場親眼觀照如此變形(transformation)的過程,勾動起內在深處巨大撼動的感受,已超乎時空、遠近、內外,是一種儀式閾限(liminal)的過程──帶領大家跨過日常的門檻,進入另一個存有又非存在的世界裡,這樣的作品足以日久彌新,永遠存留在每個人的記憶裡頭。

《穆勒咖啡館&春之祭》

演出|德國烏帕塔舞蹈劇場
時間|2013/3/30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群浪》從電音和慢速中看到自由,放大生命的存在;從看似青春動感中探討其背後深層、關於身分認同的沉重議題。或許跟最後的結局一樣,沒有解答、沒有對錯;只不過,是以一種更為純粹,不常見的態度,切入觀察這個世界,在兩個端點中,找到一個舒適的平衡點。
11月
20
2024
編舞家林文中不僅運用了「無家者」的對話作為舞蹈主要配樂,在對話之間還慧黠地穿插了歌劇中的詠嘆調,壓抑、痛苦的情緒剎那間得到了一絲釋放,伴隨著優美的歌聲,彷彿讓生命獲得救贖般,一直沉溺於泥濘中的自己,也得到了舒緩與解脫。
11月
11
2024
就舞蹈身體而言,這個自我在台灣幾乎沒有經典涵義的傳統可言,把宮廟信仰或原住民祭典的身體性視為舞蹈,其實是事後的現代發明與自我證成。那麼,與其惘然去找出刻有自己名字的魚,還不如把自己視為魚,並裝上感應器,游向汪洋大海,接通地球寰宇的種種感素。
11月
01
2024
而今回到劇場,完整的「劇場重製版」讓過往的意味不明忽然有恍然大悟之感,拉威爾《波麗露》僅有單向漸強的意涵也更為明確:鼓點是不得不前進的步伐,無論是誰,人生都沒有回頭路。
10月
28
2024
《人之島》則將聚焦於人的視角稍稍轉移到環境,從風土民情與人文歷史稍稍滑脫到海洋島嶼間的隆起與下沉,以及隨著外物變動所生成的精神地景。
10月
14
2024
帶著島國記憶的兩具身體,在舞台上交會、探勘,節奏強烈,以肢體擾動劇場氛圍,於不穩定之間,竭盡所能,尋找平衡,並且互相牽引。
10月
13
2024
隨著表演者在舞台上回想起的「舉手」與發聲,其力度似乎意味著創作者/表演者想要正面迎擊某一面牆;而這一面牆的內核關乎了當事者所在意的生命經驗,有徬徨、焦慮與怒氣,進而回望這些舉止的源頭與動機,猶如一種來自當事者的「愛」跌進了谷底,然後激起一整個連充滿試探性的時代,也無法平息的驚人勇氣。
10月
09
2024
這個台灣原創的舞劇中,卻可以看見多種元素的肢體語彙,包含現代、民族、芭蕾,甚至是佛朗明哥舞。從劇中對於歷史脈絡下的故事與舞台美學風格的專業運用,可以感受到台灣柔軟包容的文化特色,是一個結合各種專業才能,並融合呈現的表演藝術。
10月
09
2024
於是乎《我.我們》第二部曲也一如首部曲般,意味著全新的布拉瑞揚舞團正在萌芽,同時尋覓到了一個獨立的中心點,而不單僅是繼承,以及向傳統學習。他們開始進一步發展、定義此時此刻的當代原民文化,對筆者而言,更點出了新的演化與反思:這樣「原住民」嗎?
10月
0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