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化的神話,人的焦慮《土地計劃首部曲》
10月
04
2016
土地計劃首部曲(林政億 攝,三缺一劇團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876次瀏覽
楊書愷(臺灣大學戲劇研究所劇本創作組研究生)

「總有一天,不會再有人叫你的名。」擷取自「土地計劃」中《還魂記》的插曲歌詞,恰恰可以為整個演出落下切題的註解:關於土地,關於人;土地的故事是什麼?土地上「人」的故事是什麼?

《還魂記》與《蚵仔夜行軍》分別以溪王、蚵農為背景,毫不掩飾的批判人與土地之間,由親近依賴,到搶取破壞的關係。《還魂記》由古老的溪王傳說帶入集集攔河堰的建設、中科搶水而引發的護水運動:古早時候,溪王是強而有力的神靈,為了安撫溪王的脾氣,並感念溪王帶來的充沛水源,一年一度的「拜溪王」,庄裡人總是備上最好的貢品,虔誠祭拜溪王。但隨著攔河堰的開發,濁水溪的原始力量被馴化,溪水不再時時暴漲成災。隨著水流的減少,溪王的力量也逐漸減弱。連帶的,人們也不再祭拜溪王,不再提到溪王的名字。遺忘土地予其「做食」,予其生活無虞的人們,回過頭來打算將自己的根本徹底斬斷。

透過物件的利用,《還魂記》細膩展現了這樣一種親近與疏離並存的關係:開場與近尾聲處,擎在演員手裡的稻草人,在演員的肢體互動下,帶出了人依存土地而生的關係;忽遠忽近、若即若離之間,不只影射庄裡孩子一個接一個離開土地的境況,也訴說著當代人共有的失根狀態。至於由詭異巨大面具與方布結合而成的「大仙尪仔」溪王,配合操作者的行動,巨大的方布在舞台上搖曳著,化成溪王尊駕的衣袍身形。除了「水」的意象之外,或許也隱含過去人民信仰、記憶與文化的生命集合。曾經湍急如大川,如今卻只餘下一尊輕飄飄,沒有實體的偶。稻草人與溪王兩個物件,一虛一實之間,將不再被人所傳述的鄉野傳說,還魂至舞台上。

若說《還魂記》是臺灣民間信仰變體而來的寫實版神話,同樣善用物件的《蚵仔夜行軍》就恰恰相反,是一則將蚵農的現實生活,包上傳說外衣的寫實劇碼。《蚵仔夜行軍》一劇分做兩線:海中的蚵仔,與海上的蚵農。蚵仔被人類豢養,仍視其為神明,期望被採收的那一天。存在於人類歷史中原始的獻祭文化,被劇組以詼諧的方式呈現,插科打諢,加上現場演奏伴唱,輕快靈活的節奏中,批判力道卻絲毫未減。獻祭與儀式,最直接的聯想便是巫術、祭司、權力神授的時代,被統治者可以為統治者所蒙騙的時代。豢養於蚵田中的蚵仔未曾看見現實中,因人類的開發,野生蚵仔飽受汙染與疫病之苦。同一時間,海面上的蚵農生活,不像蚵仔聚落那樣充滿諧趣的奇想與生命力,在演員與角色的轉換之間,勾勒出戲外世界,一個號稱全臺罹癌率最高的地方。

看似風格迥異、平行的雙線,其實正是互為表裡的映襯。蚵族線中,當得知人類真面目的小蚵夥同野生蚵仔,準備向所有蚵群揭露真相,並發起夜行軍斬殺人類豢養的那隻殺了無數蚵族性命的火龍時,假借「老蚵仔仙」之名的幾個蚵族高層,其應對方式,一如現實中,面對蚵農憤怒與呼告的當局。現實線中幾乎沒有高潮情節,以記錄的方式,刻畫了村中居民的生與死,也側面點出了六輕工業對土地,以及居民的災害。最終,在獨唱的〈蚵仔夜行軍〉中,兩千覺醒之蚵義無反顧的迎向命運;現實中失事的六輕,也終於引爆了蚵農長期的不滿,群聚抗爭。兩線合一,當終曲響起時,從蚵族被壓迫的命運,批判人為對土地的破壞,也隱隱表現了現代人所處的境地與焦慮。

《還魂記》與《蚵仔夜行軍》兩劇,皆能各自以獨立作品觀之。二戲合一,便又帶給觀眾更多的想像。一者從信仰帶至現實,敘述人與土地的關係,從中延伸出文化與記憶的遺忘;一者在現實與幻想交錯中,批判人對土地的破壞,也對現實的諸多情境發出不平之鳴。總體來說,雙戲自然有其缺陷之處:《還魂記》最終的溪王顯靈,多少帶有藝術家的烏托邦性格,詩化正義的收尾,多少降低了戲劇上的批判力度。而《蚵仔夜行軍》則反過來,批判的力道幾乎是赤裸,直接地呈現在觀眾眼前。也許正因為批判的力度猛烈,而所欲發聲的又太多,看到最後,不免還是有些微失焦之慮。但回到土地與人類生命的本源,重新探討自己的面貌,探討與他者、環境的關係,三缺一劇團的《土地計劃首部曲》時隔兩年後的改版再演,也許正為劇場,跨出找回戲劇背後隱含之「底蘊」的一步。

《土地計劃首部曲》

演出|三缺一劇團
時間|2016/10/1 14:30
地點|台北藝術大學展演中心舞蹈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故事主線直白地附著在善惡對立分明的兩造上,優點是立場清楚,缺點是若論點辯證不夠或角色障礙不足,戲中核心價值便在無法加以抗衡的情況下進一步激化、提昇,甚或很可能會讓創作者過於依賴「政治正確」立場,而忽略了敘事建構的層次和深度。(吳政翰)
12月
22
2014
劇場作品是在或嚴謹或激情的論述話語秩序之外,以聲音、身體、語言、畫面、光影的詩意,讓置身事外的觀眾,透過對演員表演與劇場調度的共感,進一步對該議題開啟關注與參與的道路。(吳孟軒)
12月
08
2014
或許不該單純將各自對於「國家」未來的期許與期望轉作批評作品觀點完整性的工具,那彷彿是去瑞士餐廳抱怨起沒有粄條或cinavu(吉拿富)一般。與其質疑《大使館》中是否缺了哪些當代台灣主體、族群的觀點,影射他方創作者對觀者自身議題的嫻熟與否,甚至上綱至創作資格論的問題等等,不如說這本就是在週轉全球與在地的國際表演藝術生態中,產地—製造—IP(intellectual property)間錯綜的生產機制下,瑞士創作者對「中華民國(台灣)」的政治主體在國際政治與國/族認同間的觀察與思考。
4月
30
2024
里米尼紀錄劇團的創作,一向以挑戰劇場設定成規,拓展劇場邊界,純熟運用科技著稱,《這不是個大使館》不僅展現劇團既有特色,更是一個讓人驚奇的精緻手工之作:精巧的紙版模型,簡單的機械裝置,古趣物件(舊式投影機),充滿質樸感的影像,表演者與舞台技術人員,自在地在台上穿梭流動,將演出技術執行貼切地融入戲劇動作的推展,整場演出維持流暢的節奏,而無滯礙,不僅體現劇場的集體創作精神,也隱隱然呼應作品的主題性。
4月
30
2024
或許,正如導演徐堰鈴說的,「這齣劇用幽默與溫柔,道出台灣原民日常生活困境」,而劇中吐露的一段心聲幾乎可視為劇作要旨,「原住民的問題,你不用笑話的方式講,平地人不會聽」,這就不難理解整齣戲劇運用華語干預、擬仿的方式,形成某種型態的殖民學舌(colonial mimicry),用來迫使主流社會正視弱勢族裔的手段。
4月
25
2024
「眷村」在導演手中,不僅僅呈現了往往被理解為封閉的一面,這個看似封閉的限制卻反向成為導演手中創造劇場經驗的元素,有效地將現實轉為美學,成為當晚演出最令人眼睛一亮的表現,頗有前衛劇場的能量,也是近些年看到劇場創作者中,最紮實且絲毫無法遮掩對劇場形式的才華與熱愛的新銳導演。
4月
22
2024
整體而論,《台北大空襲》的表演與音樂,導演的場面調度與節奏掌握,都有不錯的表現,作品的娛樂性,在觀眾的熱烈反應中得到印證,也再次確認音樂劇在本地表演藝術領域中的優勢與潛力。只是,如果創作者的目的是邀請觀眾,重回歷史現場,親身感受個人在空襲期間的生存困境與意識掙扎,我以為還有努力空間。
4月
22
2024
即便創作者很明白地點名熱戰的軍工複合體、操弄代理人戰爭的幕後黑手等,當我們面對霸權,就一股熱地迎合與慾望的積極投射。若我們像悲劇人物般拿不到自身的主導權,那「反戰」到底要向誰提出呼聲,又有誰又會聽見反對的訴求?
4月
16
2024
《裂縫 — 斷面記憶》難能可貴在此刻提出一個戰爭的想像空間,一個詩人對戰爭文本的閱讀與重新組裝,具象化為聲與光、人與詩、風與土地的行動劇場,從城市邊緣發出薄刃之光。
4月
16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