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害者主演的黑色童話《烏布王》
8月
18
2014
烏布王(臺北藝術節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563次瀏覽
譚凱聰(文字工作者、劇團行政助理)

我的腐敗臭起司,配上你的新鮮麵包,算是還堪食用的一餐。

──《烏布王》

台上的真人只有烏布(言行粗鄙猥瑣的男主角)、烏布媽(思想單純的非洲主婦)和三個操偶師。後方質感陳舊的布幕上鑲著大螢幕,前方一隻木頭禿鷹蹲在架子上偶爾怪叫展翅,配上桌椅和長得像電話亭的口譯員玻璃間──南非翻筋斗偶劇團《烏布王》的舞台裝置簡練寫意,但表演者和故事的能量驚人,向外溢出,撼動歷史悠久的偌大廳堂。

《烏》一開場還像是齣荒謬喜劇,烏布穿著汗衫用莎劇貴族腔調回應太太的罵人俚語,穿插小酒館派對般的輕快樂曲,兩人手舞足蹈,隨後三頭犬偶還組成三部合唱,場面荒謬逗趣。

但在輕快氛圍中,恐怖的事實逐漸揭露:烏布的「秘密工作」是帶著三頭犬在南非執行種族迫害與屠殺。螢幕上的炭筆動畫呈現出收音機蜷縮成貓、相機用腳架跳舞等富有想像力的片段,接著是屍骸落入狗碗、人被槍殺和吊死的情景,時而有槍聲、爆炸和受難者照片閃現,點醒觀眾詩意動畫中的真實。

《烏》高明地安排加害者擔任主角,觀眾看他僅著內衣褲直至終場,以私密暴露的姿態自我辯白,粗暴又膽怯,甚而懺悔罪孽「很深厚,很他媽的深厚」(後來發現這是他記者會講稿的一段)。《烏》故意讓施暴者在台上滔滔不絕;說得越多,虛假猥瑣的面貌越是清晰。

死難者及家屬的真人形象則在《烏》中缺席。觀眾只能看見受害者家屬在台上化身為偶,以南非語訴說受難經過,話語在玻璃間裡被翻成英文,看來和現實隔了一層;死難者在劇中沒說任何一句話,遺體在螢幕上一閃而逝。在大可召喚亡靈現身的舞台,導演威廉.肯特里奇(William Kentridge)選擇將死難者的遭遇轉化為炭筆動畫和家屬的追憶,是對倖存者的溫柔,也讓死難者得以用缺席和沉默吶喊。

場上的偶戲令人驚嘆:身體是人權鬥士舊公事包的三頭犬偶,每位操偶師各控制一個頭,像八頭大蛇般起伏錯落;年代悠久的帆布軍用包長成鱷魚,搖頭擺尾,語氣充滿油腔滑調的味道。這些偶以歷史物件改造而成,精心製作多處機關,【1】配操偶師的高超技藝,台上死物甦生,在細緻質感中活靈活現。

導演在《烏》中融入南非成立「真相調查委員會」追討種族屠殺罪行的情節,也點出歷史清算遇到的問題:烏布成功湮滅證據,逍遙法外;三頭犬偶受審,代表政客與將軍的兩顆狗頭順利脫身,小兵狗頭則扛黑鍋監禁百年;烏布媽以對歷史無知的順民心態,將烏布暴行說成「避免我們遭受『危險份子』侵擾」、主張「忘懷過去、放眼未來」;種種荒謬情節演繹出歷史苦難如何被竄改和遺忘,觀來令人警醒。

這是以加害者為主角的黑色童話,幸福結局反而意味著社會的不幸。烏布最後披上華袍,和烏布媽泛舟出海,航向陽光,幾乎要說他們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了──搞不好真是如此。《烏》沒有給出令人滿意的「善惡終有報」結局,它在觀眾心中催生的這份「不滿意」,卻可能成為觀眾走出劇場後開始抵抗身邊暴行的微小動力。僅以戲劇功能的角度觀之,《烏》也是一個無比出色的故事。

註釋

1、關於偶的製作,可參見劇團成員艾居恩.寇勒和巴索.瓊斯的TED影片及周伶芝〈偶戲奇妙變形 創造多元的歷史發聲〉,《PAR表演藝術》2014年8月號。

《烏布王》

演出|南非翻筋斗偶劇團
時間|2014/08/16 19:30
地點|臺北市中山堂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烏布王最後流放/度假去了,彷彿是過去蠻神的退場,斑駁歷史的終章;劇末出現the end實際上是the beginning,離開中山堂,烏布王沒有消失過,而人們除了在各種政治場域上進行對革命的預演之外,還有什麼?(楊殿安)
8月
25
2014
導演肯特里奇定位本劇:「試著要解釋這些回憶,並非要重現回憶本身。」身為知名動畫家的他以黑白碳筆的粗獷線條呼應執頭偶的木刻質感,禿鷹、鱷魚、三頭狗等戲偶,巧妙融合日常物件,宛如奇異的隱喻。證人偶採類寫實造形。這顯出回憶從重現到解釋的艱鉅,猶如真相從理解到和解之路何其漫長。(林乃文)
8月
21
2014
《烏》的表演堆疊出同一個物品的多種可能。以玻璃間來說,它先是洗不清罪孽的淋浴,再來成了一個官方版本的代表。以演員跟偶的互動來看,受害人的兩位偶師不只是操偶,還扮演安慰者的角色。物件來去自如的被劇中(演員扮的)角色取用,影響故事結果。(陳亮伃)
8月
21
2014
這齣戲使用的偶件素材,形象不算罕見,例如禿鷹、鱷魚和狗獸們。特別的是這類議題性偶劇所使用的物件,幾項機械裝置的溫度、顏色和材質,完全跳脫傳統偶具的設計模式。一旦表演加入機械裝置,整齣戲的符碼體系便隨著物件性質轉化成更為複雜。(傅裕惠)
8月
20
2014
《烏布王》戲劇內容與劇場形式皆有可觀,難怪會被收入當代後殖民戲劇選輯當中。碰觸冷硬的政治社會議題並刺激觀眾思考與面對,卻能以導演與翻筋斗偶劇團獨有的劇場美學來執行,而不流於直白的意識形態灌輸與說教,也給有志於此者另一種啟發。(謝筱玫)
8月
20
2014
或許,正如導演徐堰鈴說的,「這齣劇用幽默與溫柔,道出台灣原民日常生活困境」,而劇中吐露的一段心聲幾乎可視為劇作要旨,「原住民的問題,你不用笑話的方式講,平地人不會聽」,這就不難理解整齣戲劇運用華語干預、擬仿的方式,形成某種型態的殖民學舌(colonial mimicry),用來迫使主流社會正視弱勢族裔的手段。
4月
25
2024
整體而論,《台北大空襲》的表演與音樂,導演的場面調度與節奏掌握,都有不錯的表現,作品的娛樂性,在觀眾的熱烈反應中得到印證,也再次確認音樂劇在本地表演藝術領域中的優勢與潛力。只是,如果創作者的目的是邀請觀眾,重回歷史現場,親身感受個人在空襲期間的生存困境與意識掙扎,我以為還有努力空間。
4月
22
2024
「眷村」在導演手中,不僅僅呈現了往往被理解為封閉的一面,這個看似封閉的限制卻反向成為導演手中創造劇場經驗的元素,有效地將現實轉為美學,成為當晚演出最令人眼睛一亮的表現,頗有前衛劇場的能量,也是近些年看到劇場創作者中,最紮實且絲毫無法遮掩對劇場形式的才華與熱愛的新銳導演。
4月
22
2024
即便創作者很明白地點名熱戰的軍工複合體、操弄代理人戰爭的幕後黑手等,當我們面對霸權,就一股熱地迎合與慾望的積極投射。若我們像悲劇人物般拿不到自身的主導權,那「反戰」到底要向誰提出呼聲,又有誰又會聽見反對的訴求?
4月
16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