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托邦的實質與反諷《目連拯救母親大地》
8月
19
2014
目連拯救母親大地(陳又維 攝,臺北藝術節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703次瀏覽
葉根泉(專案評論人)

烏托邦究竟是什麼?是有一個實質的國度,還是一個抽象的概念?轉化到舞台上要如何具體或象徵性呈現烏托邦?這些假設性的前提是德國導演凱文.瑞特貝克(Kevin Rittberger)與台灣身聲劇場跨國合作《目連拯救母親大地》一劇,所要面對的問題。如何表現出如陶淵明《桃花源記》內雞犬相聞、怡然自得的人間樂土,或者不想仿照既定的模式,要以未來模式的「預現」(vorahmen)去表現烏托邦,這都是觀眾在進入劇場前,編導與演員到底是否準備好、思考清楚的功課。當戲一開頭,我們看到一個被營造出來不存在於現實的烏托邦:每人身上穿著類兒童劇如花瓣、果實、吊帶等可愛童稚卻不符實用的服飾,每個人臉上堆滿笑容,在舞台上堆放具體代表烏托邦原型(prototype)的二十面體模型內,假裝勞動、生活,小孩拿著二十面體當骼子甩,眾人閒暇之餘彈奏樂器歌唱,利用夜幕演皮影戲編故事,難道就是編劇兼導演的瑞特貝克所想像的烏托邦世界?這樣的世界一看就知是假想、編造出來,那些好像滿足於群體生活的笑容背後,和現實世界實質有相當大的差距。

觀眾既看不到烏托邦世界內居民對於土地耕種的辛勞與汗水,就無法感受到當團體內有位好吃懶做、整天睡覺偷閒、無所事事的異議份子時,集體的憤怒與排斥。此齣最大的問題:許多概念都是理念先行,而無實際的作為與實踐。弔詭的是導演在劇本中似乎很清楚意識到問題的所在,常常藉由劇中人的嘴巴說出對這樣「行動侏儒」的批判。例如群體會對目連執念於身處地獄的母親,緊緊抓著過去不放感到無奈而憤慨,當目連面對其他人的質問時,又會滔滔不絕為自我的行為辯駁,其他人則大叫:「又來了,你又在說教!」。一如劇中角色的走位安排,大部分的台詞都是對著觀眾說,演員之間互動甚少,這樣對觀眾教誨式的演說,「說教」這句話的意涵就不僅是針對目連,似乎也是自我解嘲的廻向自己。

又例如被團體排擠放逐在外的美乃滋人,與整天憂鬱的奧羅拉的對話。美乃滋人認為自己在團體中的特立獨行,目的是要製造危機,共同體要通過這場危機之後,才會更了解自己。共同體需要每一個神經節才能承受這樣高度的壓力。意思便是每個個體各行其事,各有各的獨特性,才能撐起如此美滿的烏托邦的支柱。但奧羅拉反諷地說:「那你自己會不會太放鬆了嗎?」美乃滋人回答:「我說的是一種比喻。」奧羅拉說:「這種比喻站不住腳。你小心不要自己和做的事情分得太開了。畢竟這是人生。」【1】

這真是精闢的觀察與體悟,也是一語點出《目連拯救母親大地》的問題癥結:腦袋想的和要做的事情各行其政,所以導演欲要呈現烏托邦實質與隱喻雙頭落空!但進一步思索,既然導演有如此深刻思索與自省,到底是在哪一個環節出了問題,以至於最後演出的成果會有如此大的斷裂?是因為不同文化的隔閡?(不僅是台灣與德國文化體系的不同,參與演出的演員亦是跨文化的演出:有馬來西亞的吳忠良、高俊耀,也有來自墨西哥打擊樂手Flores Moran)抑是如此烏托邦的共同體本就不是在劇場中被實踐出來,而是應落實在各自的生命與生活裡面,以實際行動而非演出來?

這裡不禁讓我質疑編導的瑞特貝克,是否有意識或無意識去呈現在劇場搬演烏托邦的不可行?《目連拯救母親大地》不僅無法將烏托邦生活具體而微、巨細靡遺地在觀眾眼前呈現,正如台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二十面體模型,裡面都是中空的,停滯於表面、或以言語表達來指向性說明共同體內部所發生的事情。但話語表達本就不是身聲劇場的強項,吳忠良將自身從優劇場學習一套打鼓的身體技術,運用在肢體及音樂性的表現上。因此,身聲的團員面對瑞特貝克充滿辯證哲思的臺詞,光是消化就是一回事,遑論要在台上清楚地表達傳遞出來。如此語言與實際思維的落空,更讓觀眾難以捕捉一閃即逝、散落飄零的意識與論述,而這樣「光說不練」是否亦成為瑞特貝克對於共同體內領導者的批判與反諷?正如導演在節目單內所說:他早已對尖酸的犬儒主義失去興趣好長一段時間──那種對於所有認真企圖改變當代經濟模式的選項都嗤之以鼻的主流價值,他認為還不如捲起袖子,以行動支持自我的理念,擺脫舊有的皮囊,經歷蛻變,轉世到另一個新的社會形式之中。

這可能是這齣戲最大的意義所在!以此案例去揭露自我探索過程中,面對種種歧見、文化隔閡、人我之間的衝突妥協,或許成果不盡理想、甚至失敗,但試圖跨越彼此的障礙、藩籬,找到彼此可以共存的平衡點的努力才是重要。就像瑞特貝克所說,人是以自我為中心,這種自私自利以自己幸福為考量,反而才是建立起尊重每個個體的社群的基礎。看似矛盾衝突的意識型態,實則是德國編導能超越異國語言、文化的侷限,去看到傳統「目連救母」這則佛教寓言教化故事背後,能夠與現代世界生活相通與反芻的聯結為何。然而,今日的烏托邦究竟是個什麼樣的面貌?我深切相信,絕不是在一場劇場的表演裡頭,而是打開劇場大門走出去的那一時刻!

註釋

1、《目連拯救母親大地》劇本節錄第十二景,參考節目單頁24-25。

《目連拯救母親大地》

演出|身聲劇場
時間|2014/08/16 19:30
地點|台北市水源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這故事在創作之初就斷開了與目連的連結,卻又非得與原典產生若有似無的曖昧關係。「目連」,似乎更像是個發想,是故事的起源,而不該是故事的情節。我們依然不得不拖著地獄受難的意象與因果惡報的信念,去想像一個超脫我們經驗範圍的未來國度。(白斐嵐)
8月
19
2014
《門禁社區》,探討的不只是「禁」本身的神祕以及誘惑性,更是開啟「門」走進去的人性本身,重新思索人生的存在與否,短促與永恆。偌大的「祥瑞聚落」內,所謂有生活品味的「上人」,過著弔詭的美好生活,追求的純潔與高貴、平靜與祥和,諷刺的是,這裡卻曾是一個葬送自由生命的悲慘之地。而小雯一家的入住,究竟是參與了與世俗之人相異的「上流」,亦或者只是踏入了一場與普世類同的束縛?
5月
03
2024
音樂劇的劇本採取首尾呼應的寫作方式,首幕和最後一幕的場景、事件、角色都是一樣的,但每個角色的心態和情緒都出現了相當大的轉變,中間幾幕則是在闡述過去的事,對被留下來的人造成了什麼樣的影響,以及想在社區歌舞比賽獲獎的一群客家媽媽們,在設計客家歌舞的過程中遇到了什麼困境。整齣戲以礦工生活以及客家文化傳承為主軸,「彩虹」是貫串全劇一個相當重要的元素。
5月
02
2024
在台灣,白色常與喪葬連結;而在日本,則會與婚喜時的「白無垢」相銜,以顏色翻玩幽冥與神聖的意涵,也是編劇的巧思,配以劇中穿插的台、日童謠與歌曲,形成異色童話的氛圍。特別當,洪珮瑜具有穿透力的歌聲,在劇場中,清唱〈泥娃娃〉、〈明室〉時,聲色與空靜在空間中迴盪時,衍生出一種既鬼魅又莊嚴的療癒性。
5月
02
2024
或許不該單純將各自對於「國家」未來的期許與期望轉作批評作品觀點完整性的工具,那彷彿是去瑞士餐廳抱怨起沒有粄條或cinavu(吉拿富)一般。與其質疑《大使館》中是否缺了哪些當代台灣主體、族群的觀點,影射他方創作者對觀者自身議題的嫻熟與否,甚至上綱至創作資格論的問題等等,不如說這本就是在週轉全球與在地的國際表演藝術生態中,產地—製造—IP(intellectual property)間錯綜的生產機制下,瑞士創作者對「中華民國(台灣)」的政治主體在國際政治與國/族認同間的觀察與思考。
4月
30
2024
里米尼紀錄劇團的創作,一向以挑戰劇場設定成規,拓展劇場邊界,純熟運用科技著稱,《這不是個大使館》不僅展現劇團既有特色,更是一個讓人驚奇的精緻手工之作:精巧的紙版模型,簡單的機械裝置,古趣物件(舊式投影機),充滿質樸感的影像,表演者與舞台技術人員,自在地在台上穿梭流動,將演出技術執行貼切地融入戲劇動作的推展,整場演出維持流暢的節奏,而無滯礙,不僅體現劇場的集體創作精神,也隱隱然呼應作品的主題性。
4月
30
2024
或許,正如導演徐堰鈴說的,「這齣劇用幽默與溫柔,道出台灣原民日常生活困境」,而劇中吐露的一段心聲幾乎可視為劇作要旨,「原住民的問題,你不用笑話的方式講,平地人不會聽」,這就不難理解整齣戲劇運用華語干預、擬仿的方式,形成某種型態的殖民學舌(colonial mimicry),用來迫使主流社會正視弱勢族裔的手段。
4月
25
2024
「眷村」在導演手中,不僅僅呈現了往往被理解為封閉的一面,這個看似封閉的限制卻反向成為導演手中創造劇場經驗的元素,有效地將現實轉為美學,成為當晚演出最令人眼睛一亮的表現,頗有前衛劇場的能量,也是近些年看到劇場創作者中,最紮實且絲毫無法遮掩對劇場形式的才華與熱愛的新銳導演。
4月
22
2024
整體而論,《台北大空襲》的表演與音樂,導演的場面調度與節奏掌握,都有不錯的表現,作品的娛樂性,在觀眾的熱烈反應中得到印證,也再次確認音樂劇在本地表演藝術領域中的優勢與潛力。只是,如果創作者的目的是邀請觀眾,重回歷史現場,親身感受個人在空襲期間的生存困境與意識掙扎,我以為還有努力空間。
4月
2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