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兒童遊樂場《雨季》
9月
10
2015
雨季(臺北藝術節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850次瀏覽
林乃文(特約評論人)

援引我自己說過的:劇本給一齣戲靈魂,舞台給這齣戲外形。然困難在於一齣戲的靈魂與外形並不一定有一致性——對「後戲劇」信徒來說,劇場對劇本「再現」的意識懷抱甚高的敵意與提防,更增加這種歧異的趨勢。當一個人的內在與外在並不一致時,我們可能知道自己眼前認識的是誰嗎?何況看戲每每都是初次約會,而往往也將是唯一一次;觀眾與戲劇很可能在誤解或不解的情形下分手。

這齣戲的外形就像一座成人的大型遊樂場:五座歪斜的房子是他們的旋轉咖啡杯,豔色男女來來去去;梅蘭妮(徐堰鈴飾)是綠的、Coco(朱芷瑩飾)是藍的、布魯諾(楊景翔)是橘的、寶拉(蔡佾玲飾 )是黃的、西碧樂(程鈺婷)是桃紅的。

廣播女聲住在高空的小方盒裡,橫過舞台飛行。還有,Zippo的玩偶是藍色的。Zippo是劇中唯一的小孩,但Zippo從未出現,我們只不斷聽說:Zippo死了。

這些大人分別是Zippo的父親、母親、撞死他的人、撞死他的人的女朋友、父親的女朋友。Zippo把他們聯繫起來,他們命運因Zippo的車禍而轉向,但是在劇場上Zippo又好像不曾存在,沒有一個小孩曾經在這裡生活過呼吸過又猝然被死神奪走的氣息——就好像聽說颱風過境,但到處看起來都乾乾淨淨——只有一群無法承擔生命、拒絕長大的成人(或許西碧樂是其中例外),在積木盒似的屋上跳上去趴下來走兩步滑下來,其中一間越南主題屋,梅蘭妮專用的。他們看起來輕盈可愛,晃悠著,但或許導演丹妮耶拉.克朗茲(Daniela Kranz)會說,這就是倖存者的模樣【1】。

很幸運這齣戲有中文翻譯劇本出版。導讀者貝爾格(Jürgen Berger)分析青年編劇希苓(Anja Hilling)的第三本劇作:「與之前的作品不同⋯⋯玩的不是對話和敘事(episch)兩種敘述態度的切換。『雨季』中的行動由古典對話推動。⋯⋯她在寫作此劇時,走的是自己的路,並非在實驗後戲劇的敘事形式與態度。」【2】編劇或許並不刻意追求後戲劇形式,不過導演仍可以選擇後戲劇詮釋,「走自己的路」。類似今年藝術節另一部德國作品《失竊的時光》,導演剝除劇作家提供的生活脈絡背景,賦予抽象化的視覺外觀,企圖給予中產階級日常生活一個更為整體性、概念性或抽取式、非敘事性的觀點。這有時能使劇本清新脫俗、神采煥發,有時則使敘事更顯破碎瑣屑,令人出神。

這是一個結構細碎如電影短場多達48場的戲,場景多為兩人對話或獨處;劇中人慣於說些無關緊要轉移焦點的話,迴避生命的重要時刻,如:用射飛鏢打發對上司的不滿、用廚房對話交代愛子的死亡、用留言分手、從旁聽者的敘述輕輕交代車禍發生的過程;甚至滲透到行為模式,例如梅蘭妮企圖以汽車、獨木舟、度假屋鑰匙彌補殺人的罪惡感,用旅行解決人生的難題,布魯諾選擇度假逃避婚姻的危機,以撰寫劇本掩飾對兒子缺乏關愛……皆呈現出一種現代人的失重狀態。

當我回頭閱讀劇本,發現短場雖然細瑣,但電台放送的歌曲和女播音員的路況新聞報導及無腦的說話內容,彷彿一條絲線隱隱牽串,讓一幕幕場景沐浴在流水般的聲響裡。劇作者頗不尋常地將電台放送的每首歌都列出來——從1960年代到1990年代的軟調流行英語情歌——聲音穿梭場景之間、也暗示著時間的流動:流過一個母親在廚房獨自度過愛子死亡的悲傷之時,也流過一個處心積慮受孕的麵包師傅;流動在男人和女人對彼此的思念;並連動著波羅的海的潮浪和越南山中的綿綿淫雨。雨水聲穿越整個世界,也打在他們各自安逸的歐陸城市住宅窗上。

這種雨水、電波、聲響無所不在的泛溢感,在劇場化做一隻高高掛在空中、偶爾巡行的金屬小盒子;還有地上一雙雨鞋和水桶;一切都好像遊樂園裡的諸多小玩具。至於大道具五座木屋,與其說是這五個人的棲居之所,不如說碉堡型裝置,演員的走位不斷拆解屋內屋外的空間幻覺建構。劇本中其他象徵:麵包、香菸(Zippo乃是全球有名的美國金屬打火機品牌名字,而兩個母親——寶拉抽Van Nelle,Coco抽萬寶路)則消失不見。至於遙遠的異國越南,與Zippo的衣物箱子一樣,成為一個不知所終的藉口(但徐堰鈴的仿原住民吟唱為最後一段台詞增加了亮點)。最後連Coco肚子裡的孩子也輕描淡寫地,沒有了。

我想起日本腦科學家茂木健一郎形容的「現代人的欲望腦」:一個被不斷被消費豢養、不斷被鼓勵著按照直覺、衝動享受人生、被自己的欲望牽著走的成年人,實際上是長不大的小孩,永遠停留在稚兒期。對這樣的成人來說,世界是他/她的大遊樂場,永遠有五花十色的新玩具在誘引他/她,而他最大的渴望就是花最少的代價獲得最大的禮物/利益。或許,在充盈著樂活又欲求不滿的大人的遊樂園來說,真正的兒童,是最最不需要的。

註釋

1、 導演的話,見台北藝術節網站 http://www.taipeifestival.org.tw/blogContent.aspx?ID=760

2、 《在後戲劇浪潮之後》。陳佾均譯。書林書版。P.12。

《雨季》

演出|楊景翔演劇團
時間|2015/09/5 14:30
地點|水源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短篇、破碎、迅速、多元,文本宛若電影般的敘事特性,使演出得以承載大量的戲劇元素:漫漫長路的旅程、交互轉換的空間、不停流動的時間、延續不止的情節。然而,這些林林總總的豐富元素匯流之後,形式本身又是如何強化言說內容?(吳政翰)
9月
21
2015
試著在一個最平常、最通俗的故事情節中,藉著文字語言變化新意,甚至運用各種劇場元素來成就語言的份量。在這輕盈卻重要的耐人尋味中,也讓我們這些不願放棄文字的人,繼續對舞台上所說出口的話,懷抱著希望。(白斐嵐)
9月
15
2015
《門禁社區》,探討的不只是「禁」本身的神祕以及誘惑性,更是開啟「門」走進去的人性本身,重新思索人生的存在與否,短促與永恆。偌大的「祥瑞聚落」內,所謂有生活品味的「上人」,過著弔詭的美好生活,追求的純潔與高貴、平靜與祥和,諷刺的是,這裡卻曾是一個葬送自由生命的悲慘之地。而小雯一家的入住,究竟是參與了與世俗之人相異的「上流」,亦或者只是踏入了一場與普世類同的束縛?
5月
03
2024
音樂劇的劇本採取首尾呼應的寫作方式,首幕和最後一幕的場景、事件、角色都是一樣的,但每個角色的心態和情緒都出現了相當大的轉變,中間幾幕則是在闡述過去的事,對被留下來的人造成了什麼樣的影響,以及想在社區歌舞比賽獲獎的一群客家媽媽們,在設計客家歌舞的過程中遇到了什麼困境。整齣戲以礦工生活以及客家文化傳承為主軸,「彩虹」是貫串全劇一個相當重要的元素。
5月
02
2024
在台灣,白色常與喪葬連結;而在日本,則會與婚喜時的「白無垢」相銜,以顏色翻玩幽冥與神聖的意涵,也是編劇的巧思,配以劇中穿插的台、日童謠與歌曲,形成異色童話的氛圍。特別當,洪珮瑜具有穿透力的歌聲,在劇場中,清唱〈泥娃娃〉、〈明室〉時,聲色與空靜在空間中迴盪時,衍生出一種既鬼魅又莊嚴的療癒性。
5月
02
2024
或許不該單純將各自對於「國家」未來的期許與期望轉作批評作品觀點完整性的工具,那彷彿是去瑞士餐廳抱怨起沒有粄條或cinavu(吉拿富)一般。與其質疑《大使館》中是否缺了哪些當代台灣主體、族群的觀點,影射他方創作者對觀者自身議題的嫻熟與否,甚至上綱至創作資格論的問題等等,不如說這本就是在週轉全球與在地的國際表演藝術生態中,產地—製造—IP(intellectual property)間錯綜的生產機制下,瑞士創作者對「中華民國(台灣)」的政治主體在國際政治與國/族認同間的觀察與思考。
4月
30
2024
里米尼紀錄劇團的創作,一向以挑戰劇場設定成規,拓展劇場邊界,純熟運用科技著稱,《這不是個大使館》不僅展現劇團既有特色,更是一個讓人驚奇的精緻手工之作:精巧的紙版模型,簡單的機械裝置,古趣物件(舊式投影機),充滿質樸感的影像,表演者與舞台技術人員,自在地在台上穿梭流動,將演出技術執行貼切地融入戲劇動作的推展,整場演出維持流暢的節奏,而無滯礙,不僅體現劇場的集體創作精神,也隱隱然呼應作品的主題性。
4月
30
2024
或許,正如導演徐堰鈴說的,「這齣劇用幽默與溫柔,道出台灣原民日常生活困境」,而劇中吐露的一段心聲幾乎可視為劇作要旨,「原住民的問題,你不用笑話的方式講,平地人不會聽」,這就不難理解整齣戲劇運用華語干預、擬仿的方式,形成某種型態的殖民學舌(colonial mimicry),用來迫使主流社會正視弱勢族裔的手段。
4月
25
2024
「眷村」在導演手中,不僅僅呈現了往往被理解為封閉的一面,這個看似封閉的限制卻反向成為導演手中創造劇場經驗的元素,有效地將現實轉為美學,成為當晚演出最令人眼睛一亮的表現,頗有前衛劇場的能量,也是近些年看到劇場創作者中,最紮實且絲毫無法遮掩對劇場形式的才華與熱愛的新銳導演。
4月
2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