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三世和他的停車場》改編自莎士比亞著名的歷史劇《理查三世》,為求劇情完整,更添加《亨利六世》的劇情,並帶入約瑟芬.鐵伊著名翻案小說《時間的女兒》的脈絡,目標為呈現玫瑰戰爭浩浩蕩蕩的尾聲,其中權力結構、關係發展之錯綜複雜,製作團隊的野心可見一斑。在「常民系列」的製作中已見證過導演王嘉明對龐雜資訊的處理,與呼喊出關鍵字便能勾起觀眾生活記憶的「常民系列」相比,《理查三世和他的停車場》取材自英國獨特的歷史背景,台灣觀眾恐怕只聞「玫瑰戰爭」之名,甚少具有其中的權力遞嬗、蘭開斯特家族與約克家族間發展數十年的糾葛之背景。導演如何向觀眾交代此一大前提,似乎便成為本劇的重要課題。
然而王嘉明卻彷彿毫無此意,縱使角色關係複雜,在呈現上卻讓演員身著材質雷同的服裝,同一名角色甚至替換多名演員來飾演,連重要的理查三世也不例外。加上抽離聲音,以配音、對嘴的方式演出,平面化的處理,使觀眾幾乎無法在釐清劇情發展的同時辨認每一位演員在其中的對應位置。王嘉明將舞台空間定位為「停車場」,搭配攝影機與投影畫面的使用,視覺上眼花撩亂、目不暇給,空間、角色不斷來去流動,僅能從停車場一根根的水泥柱上更換的告示牌碼確認,「現在」究竟是誰掌握了發言權。
王嘉明利用歷史中必然的混亂,將身處觀眾席的觀者置於沒有發聲和選擇權力的處境,如同彼時與王室貴族們共存於世的平民百姓,爭權奪利的腥風血雨再喧囂,在位者永遠都是與自己連結薄弱的陌生面孔,而在權力的更迭過於快速的狀況之下,百姓與統治者間的關係更形疏離。站在舞台上的角色則是被奪去自身操縱聲音的能力,而擔任配音工作的演出者甚至不避諱地與角色共處一地,此舉彷彿在對觀眾與演員提問:身體抽離了聲音之後,能表達什麼?沒有肢體在物理空間中的活動,聲音又象徵什麼?兩相對照之下,沒有權力(發聲)的王僅剩的肉身是/能夠做到什麼?沒有能夠承載「王」這個身份象徵的肉身,權力又是如何地流動?
本戲在肉身性的處理有另一巧妙之舉,包含三名重要角色──前朝王后瑪麗的幽魂、理查與其兄弟之母伊莉莎白,以及理查為求鞏固正當性、絞盡腦汁迎娶而來的寡婦安妮在內,所有的女性角色肉身皆用戲偶取而代之。那個年代的女性在粗暴而原始的「血統為尊」意識之下,最重要的任務之一便是透過婚契,讓自身代表的家族(血統)保住權勢、孕育能夠爭奪繼承權的君王。她們是奉獻肉身和靈魂,在政治中作傀儡之人,瑪麗、伊莉莎白和安妮都深諳此道。這三名角色採用無機質的偶來演出可謂畫龍點睛,雖然王嘉明在節目冊中表示,這是由於甄選時女演員的表現普遍不理想,靈機一動而有此安排,但操偶本身是極有難度的技術,操偶師的表現亦不可不謂「表演」,幾名主要操偶師的表演細膩,足以和演員分庭抗禮,讓人眼睛為之一亮。
戲末則引入《時間的女兒》為理查翻案的概念,正式提問:一連串的陰謀和操作,究竟是誰在策劃?誰來觸發?各懷鬼胎的政治交際中,什麼是真實,誰值得相信?在最後的泊沃斯之役中發號施令的理查三世早已換了多張面孔,不斷脫戴頭盔的群眾舉動令人發噱,卻正是觀眾無所適從的心境投射。戰役終了時,畫面回歸幕啟時倒臥兵士的軀體佈滿舞台的場景,宛如遭受戰火蹂躪的焦土,前朝王后瑪格麗特的再次入場將敘事串連,提升了演出的完整性。
本次製作多有嘗試,舞蹈的肢體和音樂的搭配,成功將戲定調於現代。但蘭開斯特、約克家族間對立的政治氛圍,即與現況有所呼應之處,穿插於修飾過的劇場語言中,與當代台灣社會連結的關鍵字便略顯突兀及多餘,在技術強度高的配音表現上亦偶有閃失,然而整體表現可圈可點。與其說是詮釋莎士比亞,不如視為經過歷史長河的淘煉後,現代製作團隊獻給彼時的反饋。
《理查三世和他的停車場》
演出|臺北藝術大學戲劇學院
時間|2014/05/31 14:30
地點|臺北藝術大學展演中心戲劇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