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躺臥左中舞台沉沉入眠,肉體面積乘以約莫十倍,便是他肉體底下的那一大張白色畫布(類似特製尺寸的白報紙),那也是一處大千世界,一處修行世界。第一個小時,玄奘不動,僅是吐息,藝術家高俊宏蹲跪,於布面繪畫一隻隻蜘蛛,偶連幾道吐絲向玄奘,然後著滿布面。原以為是蜘蛛網密密麻麻,待藝術家從右中位置繪一道月亮,再由玄奘腳底向左上的布面邊緣方向,畫出一棵樹,續於月亮下方描出幾朵蓮花。閱讀方位,月亮似為湖面倒影;是啊,又是湖,《郊遊》裡荒蕪暫棄的湖,《黑眼圈》裡廢棄工廈的湖,《河流》裡載著假浮屍的湖......
原以為是蜘蛛網密密麻麻,至此方知,這一畫,已歷經一段不知數年的,修行的腳跡船痕。這麼數百數千年的事,這麼多慾念千糾百纏的過程,竟這麼簡簡單單地就被展示出來,濃縮於玄奘午後一場夢,或一個意念。現實時間與藝術時間同步,呈現為這一夢,一念。
第二小時。藝術家退。玄奘起身,密麻的炭筆林即刻留了一具肉體的白,視覺的留白,是肉體「曾在」的證明。他踩在相疊的第二張畫布,將第一張一折一折收起,然後醒坐其上。黑衣人進,放置毛巾、壺、水杯與缽。玄奘誦唸《心經》,完後,擦汗,飲水,站起,在墊上繞行。藝術家與兩名黑衣人陸續進,原以為如一道一道彎彎河脈,幾道錯綜以後,方覺像地形圖,一座一座山的線條。於是,玄奘離開原來的小方形,行向更大的,更高低起伏的難路。自然,玄奘的離開,又讓第二張畫布留了第二個白,第二個肉體「曾在」的證明。
藝術家及三位黑衣人依序進,各持一角,陸續拉起布角,像山聳起,玄奘往拉起的每一角走去,行路難,行者之難。接著,玄奘向中央的觀眾入口處再度離開,藝術家及三位黑衣人將畫布翻面,變成因為用力而造成有一兩破處的攤皺平面。玄奘走入靜置於地的它,站在正中央,吃著不斷掉屑的餅,藝術家再進,握著炭筆蹲對玄奘一小時前醒坐的點,剁,剁,剁,不停戳著同一點,直至玄奘從觀眾席左前方的光復廳大門走出,直至燈光,一軌一軌,滅暗。
回想蔡明亮導演「長征系列」的《行者》(2012),即讓李康生穿著袈裟,行於香港的日與夜,擁擠喧鬧與人車散沒,最後也是讓李康生用吃東西收尾。他在《郊遊》自述:
「我大部分的電影劇本都會出現這樣的描述:
他(她)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
貴媚在大安公園一直走,小康在西門町一直走」
走路,再平常不過的動作,在他的電影與劇場裡,卻成了把城市穿梭為廢墟、把現實穿梭為魔幻的,顯影時間的奧秘。
令人驚訝的另一點是,蔡明亮導演把充滿象徵圖像的兩張畫布,直接透過玄奘與黑衣人的折、坐、拉、走、攤、起身即留白,毫無轉化地瓦解象徵與真實之間的距離,讓我想到幾年前觀看法國羅浮宮委託他創作的電影《臉》時,被他剪接的任意及自由而驚嚇到的經驗。用很俗氣,很個人的說法,《臉》根本是硬剪的,不顧常規的影像邏輯,可是那又把我帶入一種「前-電影」的當下感受,「前」的意思是,「構成某某形式的剪接」之前。彷彿形式與結構對於身為創作者的他,都已不再是需要費心計算的環節,一切回到心念,回到藝術的自由。只是,「家」仍舊是他眼前的一座山,待他攀越。《玄奘》的第二個小時,台灣老歌、英文老歌及傳統戲曲依序播放,那是蔡明亮導演藉著音樂,藉著玄奘,回溯他的尋家之路。那是台灣,也是馬來西亞。
不知道為什麼,我最熱淚盈眶的部分,是在一開始,玄奘安睡而藝術家高俊宏畫出一隻一隻蜘蛛的時候,我看著藝術家重複地做著同一個動作,繪現玄奘的夢中之夢,意念中之慾念與正道,在那個時刻,我彷彿也看見了平日以廢墟為創作核心的藝術家,再度正色踏入一座精神的廢墟,用他質樸、專一的身體動作,重又記下現代性的荒涼。而他,不也就是蔡明亮導演為《郊遊》勘景時,遇見樹林廢棄台汽廠中壁畫的原始創作者嗎?--原以為,只有睡著的是玄奘,散場後回想,方知,畫著的也是。
《玄奘》
演出|蔡明亮(導演)、李康生、高俊宏
時間|2014/08/01 19:30
地點|台北市中山堂光復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