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型純白平台,宛如伸展台。她和她穿著性感,搔首弄姿。她們停下,拿針筒充飽一顆顆水球,填塞進腿與臂,衣著與絲襪裡層。水球像是一粒粒身體的瘤,瞬間擴成一幅令人微慄,「瘤的身體」的景觀。接著她們互相攻擊,發狠似地要戳破對方身上那一粒粒瘤。是生死之鬥,也是深入皮相之下的象徵姿態。
在最後一組展演出現的「瘤的身體」,我當成是《不純 Unpure____舞蹈行為 》的中心意象。瘤是身體的毒,由肉身長出,緊緊相附,猶如寄生一般與人同居,造致人生理與心理種種不舒服,即便動手術取出之後,也有可能植下陰影。回想身體本位的展演或行為,「我」在那些時刻往往易身「他者」,而後自我凝視、自我揭露、自我演繹,一回身體展演便是一次取瘤的自我清理歷程。
《不純 Unpure 》以台南人戲花園的庭院舞台、沙地,以及門前巷道做為表演空間,一晚七組展演,有些「看起來」就是舞蹈;譬如瘦小的舞者縮在收納盒中被擺上純白平台,盒裡有燈,映出她鬼魅般的影,她使盡各種扭曲、非常人的姿態,像是無聲地述說著生活隱約有傷,但她會努力克服;譬如三位表演者坐在椅子上跳起一支慾望日常的舞蹈劇場,有時喚「Elephant」,有時喊「Fuck」,可她們的腳各自冷藏於一只冰桶,唯剩手部與聲音接觸得到熱。
有些「看起來」就是行為;譬如女子沿口字型走繞沙地,腳踝繫著腳鈴,邊走邊響,她練習用各器官部位發出非旋律的狀聲,或猶如少數民族歌謠之吟唱,或爬上樹搖晃出風聲摩擦的窸窣,或從觀眾借來聲音,實驗環境之內皆聲音所及之處的實驗;譬如門前巷道偏工程圍籬一側上演人偶對峙驚魂記,偶是那男子的影、殘響,他復仇它就像他痛恨自己一般;譬如第一組行為,觀眾進場時,表演者即已就著油燈俯身書寫卷軸,然後有人狠狠抽去,她立定於樹下,舉棍(回頭想來,這是多麼「性」的體位隱喻)向上戳破裝滿粉末的袋,粉末落下,沖刷露出男性生殖器的她。那時,最初的雨聲音效已停,但其實未止,而是雨裝在水桶裡,被潑了進來,混合著水的粉末,於是癱成她二度自我塗抹及自我覆寫的泥沙卷軸。
提一件很近很近的往事。在《不純 Unpure 》之前的2013年,南島十八劇團與身體氣象館合辦的「觀念劇場工作坊」(中國行為藝術家王楚禹主持,王墨林、卓明、吳幸秋、姚立群擔任共同講師),或可作為《不純 Unpure 》的前場景,此非因為創作製作人顏佳玟亦為當時的學員/表演者之一,亦非由於那工作坊的兩日呈現是這兩三年令我比較難忘,較不受形式與理性綑綁的的台灣行為藝術場景,而是攸關「行為藝術」轉返「觀念藝術」的詞語轉折。但這又要先回到推廣、策辦行為藝術多年的身體氣象館,前後任負責人王墨林及姚立群於2012年聯合為立方計劃空間策展的《表演》,於策展論述一舉劃去美術或戲劇的分類,意回「身體行動與心理活動互為文本」的身體活動:
這次活動以「表演」為名,並非從美術工作者的「行為藝術」而來,亦不是指涉劇場工作者的表演擧動,勿寧說更接近這種「遊戲」的概念,如:六0年代的「偶發」、「跨媒介」,或是七O年代的「身體藝術」、「觀念藝術」(conceptual art)。假若我們把身體行動與心理活動互為文本來看,你就會發現這種「遊戲」,其實還是很慎重的對應出日常行為被高度符號化的一種儀式文化,並且因為它所強調的非藝術訴求,反而讓當代藝術的美學形式,在這些實驗中被提煉了出來。 (王墨林,〈策展論述〉,《表演》小冊)
設若八零年代台灣小劇場,李銘盛、陳界仁、洛河展意、奶•精•儀式等個人或團體進行的一連串街頭行為,是在命名「行為藝術」之前,基於各種本能慾望衝出,或挑釁藝術機制或介入都市空間的身體活動。九零年代中期以後,依隨種種藝術機制建立,以及城市權利的產官學整編,行為藝術逐漸文獻化、展演化,變成一門美學(或當今更夯的關係美學),行為藝術究竟還能走到哪裡去?
中國行為藝術家王楚禹曾於〈尋找身體──寫於來台主持工作坊之前〉一文說道,「開放與還原我們的身體不是從身體而是從心靈開始,因為身體永遠是個假像」,對照王墨林於《表演》提議的「身體行動與心理活動互為文本」,兩相放入觀看《不純 Unpure》的可能框架,自我凝視自我揭露自我演繹,仍然是一條通往歧路花園的必要小徑。通過《不純 Unpure 》重探「身」與「心」的觀念藝術話語和實踐,看似是在舞蹈及行為的邊界、交界之中探尋類型上的純或不純,更重要的是,「身」與「心」如何在表演這樣的身體活動中,互影、相晰,彼此成為彼此的內容與形式?「身體的瘤」如何拔除及取出?
依然是最後一組,瘤的身體。互相挑逗而後彼此攻擊的她和她,終止動作之後,其中一人為倒在地上,裹覆全身的一具傷體解去裹布,那是第五組演出的表演者,她自淋紅色的漆,讓自己看不見眼前,紅色覆蓋視覺,如受傷或自殘的血,如被偷去的慾望,然後她盲盲走向人群,直到有人停在她面前,擁抱,她。
《不純 Unpure____舞蹈行為 》
演出|顏佳玟製作
時間|2014/12/19 19:30
地點|台南人戲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