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麗的頑抗《偉大馴服者》
11月
27
2017
偉大馴服者(Julian Mommert 攝,國家兩廳院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326次瀏覽
吳政翰(特約評論人)

古希臘戲劇中共同的命題,不在於人與人之間的衝突,亦非個體與社會的對抗,而是人與天、與命運、與未知力量的制約關係。希臘編舞家迪米特里・帕派約安努(Dimitris Papaioannou)的作品《偉大馴服者》(The Great Tamer),承襲著此種古典精神,馴服者自始至終並未現身。舞作反覆操演著破裂與建構的過程,藉由一連串脫離現實的遊戲、違抗自然的行動和充滿創意的構圖,顛覆了舊世界的結構,重塑著新世界的藍圖。在這裡,無物不可玩,連人體都成了被挪用的物件,於是,整個世界舞台成了最廣義的「物件劇場」。

從開場不久的幾個畫面,已可感受到人類主體的脆弱。一開始,一位舞者褪去上衣,赤裸躺平,猶如一具屍體,接著兩位旁人接續走近,一位將一襲白色塑膠布覆蓋其上,另一位則撿起木板搧動,揚起的微風吹掀了白布,動作反覆進行,兩人互不相讓,像是在對屍體爭奪最後的裁定權,而在這場兩人競賽底下,人體則成了受支配的客體。這靜止的肉身,盡失了人性尊嚴,取而代之的,與其周遭鞋子、衣褲等值的物性。如此人體化為物體的現象,幾乎貫穿全戲,甚至更進一步地,當舞者們再現了林布蘭的繪畫《尼古拉斯・杜爾博士的解剖學課》,人體成了被實驗的客體,被千刀萬剮,被開腸剖肚,頃刻間,又迅速轉成了眾人大啖美食、飲酒作樂的畫面,展露了觀看與被看、群體與個體的權力關係,同時也呈現出了諧仿(parody)手法上的創意與趣味。

因此,即使舞作隱隱探索了人體被物化的主題,調性並不盡然悲苦,而是以動作過度反覆、氛圍落差過大的方式,在看似殘酷的事件中找出詼諧的質地,甚至對於人體被物化這樣的現象,乾脆先發制人,將人體物化的狀態從被動轉為主動,從抑鬱轉為樂趣,從受迫轉為展現。於是,類似的詼諧可見於其他段落,見於種種形變、轉換、斷裂、建構等行動,像是在以一種看似顛覆世界規律卻又符合物理運動的方式,開了世界一個玩笑。舞者躺下過後起身,死後就可復生;服裝交換穿著,身份就可替換。更有趣且富饒巧思地,人的四肢和軀幹可以瓦解打散,可以重新組構,可以三女夾著一男而重合一體,可以將兩人單股、一人上身雜揉成一個宛若半人半獸的混體,可以將人手變成彈簧,可以將人體倒立行走,可以用石膏裹身、蹣跚而行,也可以脫殼換骨、宛如新生。

人在活動,地殼也在變動,充滿形變、崩解和重塑的過程,不只反映在人體,亦反映在地表。舞台上佈滿相互交疊、上下參差的灰黑木板,共構成凹凸不平、空闊蒼涼的地平面,呈現出一片既原始又末世的景象。過程中,時而因深藏地底的人起身,使得地殼緩緩隆起,地貌扭曲變形;時而地殼如骨牌效應,一個接著一個,緩緩翻起,又倒向另外一面,像是整個地表都要被掀開一般;時而構成地表的木板被一一折斷,呼應著當下同在崩解的人體軀幹和四肢。萬物種種,破了原本的形,化為另一種體,自然而然地改變,不斷改變成了唯一不變的規律。這些解與構的狀態不斷在場上發生,所新織而成的超現實景觀,如卡通般誇張,如鬧劇般荒謬,亦如雜耍般逗趣,挑戰、顛覆了宇宙常理,也隨著位於後方的線、繩、管、架等種種結構裸露直現之下,後台與前景相互對映,觀照出這世界舞台的劇場性。於是,在所有符合自然節奏的物件運行與華麗構圖背後,同時都帶著後設的視角。

演出中,一方面保有常態,整個新世界的建構仍不脫離物理運動,並偶現樹根、稻浪、水波、呼息、肉身等元素,集合象徵著土、水、氣、火等四物質,這些正是古希臘關於世界組成的基礎;另一方面脫離常態,肌肉、骨骼、皮膚成了舞台調度的物體,成了重建秩序的元件,成了違逆自然的武器,並在台上一片深色大地的映襯之下,人體的膚色於視覺上顯得溫熱,成為焦點。世間萬物都被挪用成了物件,成就了一場創意視覺秀。背景不時出現小約翰史特勞斯的圓舞曲《藍色多瑙河》,原本輕快、愉悅的歡慶曲風,被刻意放慢,看似時間被延緩了,像是要延長戲耍對這世界所帶來的歡愉,但換個角度來看,卻也像是這背後有股冥冥之中的反動力量,使勁地牽累著節奏、制壓著歡愉,刻意拖沓而死沈。

全場下來,發生於台上的所有動作都是抵抗,所有創意都是反叛,所對立的正是那位自始至終缺席的「偉大馴服者」。不論台上動作多麼顛覆、創意多麼鮮活,最後仍得臣服的是那踩高蹺、半空相疊或晃蕩、化身為太空人、將地球踩在腳下也無法克服的地心引力,看似從未現形,實則無所不在。趨近結尾,一具置於木板上的完整人體骷髏,隨著板面傾斜角度漸漸變大,再也抵擋不了地心引力的牽制,於是骨頭一塊塊紛紛滑落,終究不見人形,只見一堆殘骸,人還原成物。最後,這場馴服者與受制者之間的搏鬥,收束於兩個畫面的並置:一邊是骷髏頭放在書本上,透過這人類的原型與知識的表徵,呈現出自然與文明的最終關係;另一邊是舞者將緩緩飄落的紙不停吹向空中,如同反覆將巨石推上山頂又隨即滾下的薛西佛斯(Sisyphus),對抗著引力,對抗著自然,對抗著天命,徒勞而無功。所有華麗的頑抗,終將失去意義及力量,而僅存動作及姿態。

《偉大馴服者》

演出|迪米特里.帕派約安努(Dimitris Papaioannou)及其團隊
時間|2017/11/17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失根的流離狀態是許多生命不得不面對的處境,而這樣憂鬱且無奈的離散,卻因為作品中戲謔般的馬戲團段落,讓荒謬感更為強烈。(林芷筠)
11月
28
2017
肉身在帕派約安努的舞蹈敘事裡,既是失格,卻又進化成好比衣服、西裝皮鞋、高跟鞋等可以任意置換、拼貼的身份認同,身體的疆界逐漸遺失了邊際輪廓。(江胤芝)
11月
24
2017
 
將人體一再拆解,其中以多位舞者拆組肢體部位、再合而為一的驚人演出,尤其為全作帶來一番高潮,同時也重新衍生出劇中新的輪迴和分解序列。(林穎宣)
11月
22
2017
 
靈活運用物件的巧思與身體行動的互動中,看見肢體劇場或是馬戲傳統的美學概念,幻覺(illusion)好似真實,而這種對感知的想像力,是由觀眾自行依其偏好而定,人們由其中勉強拼湊出以為可以理解的歷史真相。(張懿文)
11月
21
2017
在隘口,震懾行者的不僅為前方異域,亦可能為身後如絲線交織的緣分與關係。當女孩坐在面對觀眾的木椅上,舞者們相繼搬來椅子加入這奇異的家庭相片裡;當他們彼此打鬧、傳遞零食時,僅屬於緊密群體的結構與交流關係逐漸清晰。而樂團的存在被揭示,他們於藍色布幕前的身體及聲音一同成為作品本身,此世界亦產生變化。
3月
19
2024
相似於德國舞蹈家魯道夫.拉邦(Rudolph von Laban)的動作分析論;克朗淳自箜舞圖畫彙整而出的六大元素,囊括了動力流(Flow)、空間(Space)等動力質地,同時也獨立出更精細的身體外在同步與內在過渡之三度空間系統。他運用這樣的邏輯來發展身體表現,同時牆上投影浮現出猶如主機監控軟體的頁面,時刻紀錄著克朗淳的動作速度、音樂振幅與一系列的控制端數據面板。這些面板並不具有回應過去、未來的功能性,彼時的時空已隨著克朗淳逐步放大自身的身體演出,將觀者從古老的傳說漸漸擺渡到當下的恆河上頭。
3月
18
2024
Cheken的祕魯山丘、農夫、巨洞、黑馬、煙霧、水與女兒,這套能指的編撰,原本是波瓦對戲劇的構想,但我們何不把它切換成編舞家基根-多藍視角下的Mám(愛爾蘭語)——意指隘口(mountain pass),也有十字路口的意象,是死絕、逃生或步入險境的未知與詭秘之境,還有牛軛、枷鎖等意,引申為踏上肩負重責的道路。再次回到《界》的開場,那是在煙霧中化身為公羊的普卡,驅魔儀式啟動,應是如此看待catharsis的煙薰,而不是概念已成經典、過於僵硬的左派現代版本。至於《界》的收場,儀式不枉費它給出的覺知素(percept),是收攏於它展開的恢弘氣象:起初,女孩身後逸出煙霧,逐漸籠罩全場,刺眼強光開始直射觀眾,台上的巨型風扇旋出強風,不僅吹散了瀰漫舞台的那團煙霧,且猶如颳起一陣形而上的歷史狂風,撲向我們,連人帶心被席捲、攜往不知所終的八荒九垓。
3月
12
2024
我們可以看見「因為/所以/然後」,在亞倫.路西恩.奧文的劇本中,並沒有絕對穩固的邏輯性,不同人稱的交互運用,一如碧娜.鮑許(Pina Bausch)舞蹈劇場中擅長的「重複」與「拼貼」。這種技法固然有其力度,但熟悉感也油然而生。而舞者的身體表現也呈現出族繁不及備載的程式化語彙,如「Lip Sync」的誇飾肢體、「純肢體」的流動線條,以及「虛擬劇場」般將物件藉由身體呈現等方式,筆者也是將其視為一種多元現象。在這種多元現象下的產物有時不免容易產生疲勞,但有時也會反應出極其特殊的化學變化於舞者的表演狀態之中,就像臺灣舞者林士評被塗成像科特尤斯(Kurt Jooss)《綠桌》中死神扮相,且身著紅衣女裝的姿態時,其呈現出的一種自信與迷人,不僅沒有令人感到絲毫突兀的違和感,反倒有一種牽引般的魔力引人入勝。
3月
12
2024
在這個充滿誠實與虛假、愛與欺騙的世界當中,《一個說謊,一個說愛》藉由舞者的肢體語言與口白聲響加強表現層次與力道,將視聽體感相互交融。無論是語調的變化、情緒的轉換,以及呼吸的節奏,宛如勾勒出生命歷程中種種起伏與轉折,使觀眾更能深刻地體驗人生中的起承轉合。而音樂、燈光與節奏的巧妙結合,將作品的情感層層堆疊令人心馳神往,打造了一場充滿感官刺激的藝術饗宴,帶領觀眾進入一段探索人類情感和關係的旅程。
3月
1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