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竟之業》說的其實是陽光劇團自己的故事。劇中的電影藝術家離開了百代公司,在自家餐廳頂樓搭起了攝影棚,用手工講述一個關乎夢想的故事;正如莫虛金和她的伙伴,拒絕從事林蔭大道商業劇院路線,跑到巴黎郊區的廢棄彈藥庫,徒手創設自己的劇場。重要的是,這個劇場要說的是什麼?不是空泛的希望或夢想,而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社會主義理想國。《未竟之業》以一個地圖上幾乎看不見的荒島,企圖重建這個失落的烏托邦。現實的彈藥庫、劇中的癡望餐廳、戲中電影的癡望號船難後抵達的奧斯特島,在今晚的舞台上合而為一,帶我們回到這個劇團的精神發源──1968年那場未完成的革命,正如他們的成名作《1789》,以戲中戲形式講述農工觀點的法國大革命,這次則將參考座標拉到一次大戰前夕,歐洲方興未艾的無產階級革命理想。
《未竟之業》傳達的訊息非常明確,兩場篇幅不小的演說,猶如卓別林在《大獨裁者》的苦口婆心,宣述無產階級攜手泯除階級與民族界線,以人類同胞愛共同創建的新世界。開頭奧地利大公起草的宣言,引用雨果以巴黎為核心的歐洲共同體理念,召喚如今搖搖欲墜的歐盟的精神魂魄;結尾另一位大公的宣言,則進一步落實無產階級共治的方法:「以自由為基礎、以平等為方法、以博愛為目標」,並在女性的參與下,將帶有自我中心的「博愛」理念,修正為更富平等精神的「人道」。
然而莫虛金並不天真,她深明過去一世紀這個理想頻頻擱淺遇難的根由,因而讓經由廢死獲釋的囚犯主張獨裁、貪求黃金的人們自相殘殺,指出「權」與「利」這兩大慾望深淵的可怖。然而,這齣戲也毫不因而犬儒起來,反而逆風標舉「不要怕複雜」的認知,以一顆清醒的無畏之心,再度點亮革命的燈塔。
他們也真不怕複雜,三十多位演員在戲裡戲外搬演近百名角色,還身兼頻繁的檢場與燈光人員,操作複雜的懸吊滑輪裝置。從行宮、港口、海底、到漫天飛雪的荒島,視覺變化無窮、動態行雲流水,構成視與聽、感與知的豐富饗宴。藉著電影拍攝的理由,可以自由跳躍剪裁,無意交代完故事繁瑣的來龍去脈,而能聚焦在關鍵的主題、對話、情境之中。
這次陽光劇團調動的形式,不是東方傳統的歌舞伎或木偶戲,而是另一種巧妙的西方傳統:默片。「音畫分離」的技巧雖於《河堤上的鼓手》已開發得痛快淋漓,但默片卻可以嘗試在更寫實的敘事基調上,運用豐富的肢體表演。全片更有意喚起眾多偉大默片場景的記憶:傷感悲劇的愛情、生離、死別,冒險片的密謀、鬥毆、暗殺,喜劇的摔打與奶油撲臉。在劇中那個滿腦正義的頑固導演身上,莫虛金似乎在自嘲地投射自己的身影。而在劇中導演無能為力,放任階級批判變成愛慾烈火、和談變成鬧劇、打架變成謀殺的時刻,莫虛金悄悄放進自己篤信的劇場觀:無論理念多麼偉大,戲一定要活潑生動、與其拘謹不如破格。而陽光劇團的生命力亦盡現於斯。
全劇交疊十九世紀末的電影故事與二十世紀初的戲劇現實,但莫虛金的歷史,處處指涉著現實。她刻意營造戰爭一觸即發的氛圍,來警醒觀眾必須有所作為。加上眾多藝術典故的引用(如華格納《指環》的音樂與爭奪黃金的主題)、真實細節的影射(如英國帝國壓境迫使智利和阿根廷拋開歧見,彷彿在召喚第三世界在資本主義帝國威脅下團結起來),導演似乎並不想讓觀眾太過輕鬆。然而這不正是莫虛金一生服膺的Jean Vilar理念:為大眾做戲,但絕不降格以求。也如她在《當下的藝術》最後一篇訪談中說的:「我們想要做的,是勇敢地用我們貧窮簡陋的方式來說故事。在泥濘中匍匐前進,用我們的血肉之軀來擁抱真實世界。」她立身的無疑是Giorgio Strehler樹立的偉大傳統:劇場應是貼近現實的,史詩的,並具有政治及社會功能。
今晚,帳篷外的雨下了又停。陽光劇團的表演,在480個觀眾中掀起了巨大的熱情。然而舞台上呈現的,絕不只是又一部藝術精品,而是響亮的行動號角。但不知對於以為擁抱大眾只有媚俗一途的掌權者與藝術家,對於數大便是美的文創夢想家,對於珍惜小確幸卻避談革命的藝文愛好者,莫虛金以畢生努力勇敢傳達的訊息,我們聽懂了嗎?
《未竟之業》
演出|法國陽光劇團
時間|2012/12/04 19:00
地點|兩廳院藝文廣場帳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