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故事的人回到地球《地球人遇見小王子》
2月
12
2018
地球人遇見小王子(大事件劇場劇團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0424次瀏覽
許仁豪(2018年度駐站評論人)

嚴格來說,這不能算是戲劇,這是宮能安的說書。

但是在聆聽的過程當中,我不感覺是進到一個市聲鼎沸的茶館聽三言二拍,也不覺得是進到一個燈紅酒綠的小餐酒館聽脫口秀,而是感覺回到了中學時代野營的夜晚。

宮能安說的是我們都熟悉的《小王子》故事,時而代言,時而說書,唱念作打之間雖然熱鬧,卻傳達出一種淡淡而幽靜的哀傷。透過螢幕上自己繪製的圖、哲學詩一般的文字、還有吉他彈唱,宮能安從自身生命出發,告訴我們他所認識的小王子。青澀而真摯的他,穿梭編織文學故事與現實人生,與我們熱切分享生命旅程中忘不了的感悟,說者娓娓道來,聽者殷殷切切,情感與思想熱切地交流著,彷彿回到了中學時代三五好友圍著營火說故事的夜晚,夜雖沁涼如水,心卻如柴火一樣灼熱地燒著。

過程當中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說到小王子要飛行員跟他一起去沙漠裡找井水的段落。宮能安說到,在多年閱讀《小王子》的過程中,通常他都把這個部分當成過場,直到有一天他忽然恍然大悟,在沙漠裡找井水其實另有含意。那樣的頓悟跟生命經驗息息相關,宮能安告訴我們,立志表演的他,因為經濟生活的困苦終究接受了一份中學的教職,每個月固定且充足的生活奶水,讓生活安逸許多,原本告訴自己一年後存夠積蓄,便要繼續闖蕩艱苦的舞臺表演生活。誰曉得安逸的生活豢養怠惰的靈魂,他竟然一教三年,慢慢失去鬥志,直到一天幡然醒悟,人生不就該像是去沙漠裡尋找井水的小王子嗎?路途雖然艱苦且迷茫,總是要踏出那第一步,離開舒適圈,才有可能找到自己的荒漠甘泉,否則庸庸碌碌一生,沒能真活過一回。

宮能安說書小王子,故事家喻戶曉,人人皆知,重點是他從自身生命經驗出發,帶進了最真誠的詮釋,夾敘夾議,以經典故事為本,把自己對社會環境的省思、待人處事之道、還有對生存最真切的思考與我們分享。而他的省思又從自我開展出來,擴展到大社會的格局,於是我們在他談帶刺的玫瑰時,想起了那些我們因誤解而憎恨的人;我們在他訴說玫瑰與狐狸的故事時,想起了初戀時失去的愛人,以及還沒學會的親密關係中的責任;我們在看他表演國王荒謬的蠻橫時,想起了自身的無知與曾經因無知而參與過的網路集體意見霸淩。還有住著地理學家的星球,自負者的星球…所有我們熟悉的故事橋段都透過宮能安生動的演(形式多元包含影戲及動畫)及說(說中帶唱,投影圖像及文字巧妙運用成為演說的一環),跟我們在地的生活質地聯繫起來,於是一本半世紀前的法國文學經典與當代台灣生活裡當下的議題有了關聯:多元成家、情緒勒索及世代教養、網路霸淩及鄉民正義、標籤式地認知他人與社會撕裂…等等迫切問題。

然而宮能安說書卻不傳道。他更像是從自身血肉出發,用故事的感染力,打破黑暗觀眾席裡壁壘分明的意識孤島,以身段聲腔傳情,連通失去溝通能力的現代人。宮能安更像是原始部落裡,合歌舞以演故事的巫師,這是美國研究者約翰·科夏(Jonathan Gottschall)從演化角度談文學起源時,說明人類與其他物種不同,從具有說故事的本能為起點,【1】從洪荒時期開始,我們便需要說故事的人,讓我們在面對渾沌無序的宇宙時,一窺事物存在之道,找到浩渺穹蒼下自身的位置;讓我們在時間的洪流裡,明白了前人的過去以及未來的可能;讓我們在七情六慾來襲之時,知道如何克己復禮,與自己和他人產生倫理的關係。這是原始部落時代,當文字不興,感性勝過理性之時,薩滿與巫覡,在無邊黑暗當中,升火開壇,以故事乞靈,以聲色動人,驅散無知的恐懼與緩解生存的焦慮。

說故事的人讓我們飄盪的靈魂落地,引導自我航向他人,找到連通共同體的溝渠。這是班雅明(Walter Benjamin)論俄國小說家尼古拉·列斯克夫(Nikolai Leskov)的用意所在。【2】時值一戰之後,人們從戰場上返回日常,卻失去了對彼此說話的能力,報紙媒體正在歐洲各主要城市興起,報紙的資訊取代了爐火邊長者的故事,人們瞭解事物運作的方式,成了以理性邏輯編織的事件與精密算計的資訊,世間人事失去了溫度與感觸,成了分類編整的數字與紀錄,我們都成了住在第三顆星球的企業家,試圖把世界上的星星都編號分類,變成我們系統中擁有的一個單子。但是每一顆獨特的星星都有他獨特的故事,想佔有他的人們卻無能也不願讓星星與自身的生命發生關聯,這是資訊時代個體對世界的態度,沒有感同身受的血肉相連,只有透過檔案管理的方式,以工整編碼與建檔進行佔有。於是班雅明論尼古拉·列斯克夫,從世紀之交的俄國小說家論起,拉出一條說故事的人的系譜,一路回溯到了希臘時代說書人的一代宗師西羅多德(Herodotus),這是信使時代的起始,但是當時歷史還不是今天國家編整好的蒼白歷史,彼時與巫覡時代不遠,歷史發自感官記憶的書寫,有體溫有氣味,有殺戮的血腥,也有歡騰的酒氣,歷史是關於人性掙扎的真實故事。從古至今,說故事的人不死,只是逐漸凋零,在資訊社會尚未全面降臨之前,早慧先知的班雅明已經預示未來社會的冷漠與機械化,他化身現代社會的大祭司,召喚說故事的人返回地球,現代文明帶來的彷彿不是光明,而是過度刺眼的黑暗,在進步的風吹走末世天使之前,【3】他要說故事的人帶我們在黑暗中,升起篝火,凝視人類歷史的廢墟,從看似虛無的斷簡殘片,找回一點存在的體溫。這是班雅明論說故事的人意義所在,也是聖修伯里透過小王子的生命之旅說故事的意義所在,也是宮能安說書《小王子》的用意所在。

成為文化理論家之前的班雅明,自己也曾努力成為一個說故事的人。高中畢業的暑假,憂鬱的少年班雅明,終於逃脫了學校體制教育的箝制,感受到了一點自由的歡快。班雅明假期伊始,搭火車返鄉找母親,在火車上他默默凝視車上的人物,以及車外的風景,火車在當時是新科技的發明,改變了歐洲人感知時間、空間與地理的方式,纖細敏感的少年班雅明,當然要比其他人更能感受科技改變人性的事實,他雖然還無法用學術語言說明心中所感,卻已經能夠透過編織故事,從人物造化,景色描寫以及議論事件當中,透露出一種現代性的感傷情調(melancholic modernity)。那是一種說不明白的失落感,不是痛徹心扉呼天搶地的,但是卻在現代人瞬息萬變的慾望流轉,時而斷裂時而延續的存在感受裡,蟲蟻噬心咬住命運的失重感。

回到家裡班雅明把火車上所見所感編織成了一個故事說給媽媽聽。後世論者認為他是一個好的理論家,說故事的技巧卻不怎麼高明。【4】我想少年班雅明編織故事應該不是為了揚名立萬,而是言發於情,想透過故事把恍惚的生存感悟說給媽媽聽。我們第一次聽故事與說故事的對象通常是對最親密的家人,作為生命中首次遭遇的有意義他人(significant other),與他們說故事再自然也不過,那是試圖從童真狀態中,理解未知大人世界邏輯的起點。

《小王子》也是這樣的一種嘗試。只不過是一個童真未泯的大人透過小孩的眼睛,重新檢視大人世界的後設故事。小王子最常問了:真是奇怪的大人!宮能安在說書的過程裡常常提醒我們,不要變成那個我們所討厭的大人。大人其實不討厭,而是大人的理所當然才是讓人討厭之處。透過小王子的眼睛,聖修伯里讓我們看見大人看不見的帽子裡的大象,小孩有天眼,但是後天社會化的世故養成,卻往往讓我們對房間裡的大象(the elephant in the room)視而不見。宮能安化身說故事的人,讓我們生活裡看不見的大象現形。

宮能安的說書是少年班雅明式的,沒有技巧的琢磨,有時吃螺絲,有時節奏尷尬,有時即興地讓人覺得樸質可愛。是的,一開始的初衷就不是要站上高臺教化,也不是要登上衛冕者寶座,只是從心出發與少年學生分享《小王子》的一堂表演課。我們不禁要問,《小王子》與表演藝術何干?我想《地球人遇到小王子》的寶貴之處,在於它讓我們重新回到表演藝術說故事的人性需求起源,那是洪荒時代說故事的人從蒼茫黑夜裡升起一把火,娓娓道來,我們的前世今生。

故事動人在於真誠,技巧可以打磨,表演套路可以機械化流水線生產,但是說故事人的真心誠意無法複製,灼熱的眼神可以模仿卻無法再現,說故事的人必須與我們同在,同呼吸同哭泣同歡笑,在今天滾動式的視聽時代,世界的面貌已然變得更為破碎、更為扁平、更無法與人同在。說故事的人此刻更須返回地球,把被遺忘的童年帶回來,喚醒每一個人心中的小王子。

從課堂到小劇場,最後進入商業演出的模式,我相信再經過幾次持續的商品化打造,少年宮能安會褪去生澀,技藝會更為爐火純青。但是在產品愈加精緻的過程當中,我擔心目前具有手工藝的樸質表演,雖有手作的瑕疵,在刮垢磨光之後,會不會最後變成滿大街的韓系彩妝?

那我寧願看見停留在手工藝階段的演出,進到偏鄉,進到更多真實生活的課堂,哪怕只有一個孩子因為聽了故事笑了,一個大人聽了故事而哭了。但是處在機械複製藝術時代的我們,誰都無能逃脫市場收編一切的力量。就像當班雅明的文章成為學術工業商品之際,我們最難忘的還是那個青澀的少年,說故事給媽媽聽的班雅明。在持續關注宮能安變化的往後過程,我想我會時常想起那晚,在篝火邊上說《小王子》故事的青澀卻赤誠的少年。

註釋

1、關於約翰·科夏個人資料請見: http://jonathangottschall.com/about; TED演講錄影: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Vhd0XdedLpY

2、請見華特·班雅明,《說故事的人》,台北:台灣攝影,1998。

3、這邊我指涉班雅明以柯利的版畫「天使」對現代歷史哲學的詩意省思,請見Walter Benjamin, “Theses on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Illuminations, New York: Schocken Books, 1969, pp.253-264.

4、班雅明的早期小說後來出版,關於其相關討論請見: 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2016/aug/01/walter-benjamin-the-storyteller-review-fiction

《地球人遇見小王子》

演出|大事件劇場劇團
時間|2018/02/09 19:30
地點|臺北Woolloomooloo Moonshier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這個作品的意圖並不是要討論身分認同議題,而係聚焦在創作者以自身生命經歷作為媒介(作為一個澳門人選擇來到臺灣),講述外部環境與自我實踐之間的漂泊與擺盪狀態。而這樣的經驗分享展現了一種普遍性,得以讓觀眾跨越不同的國家與認同身分投入,對於在該生命階段的處境產生共鳴,這個作品就不僅僅是特屬於澳門人來臺灣唸書後在澳門與臺灣之間徘徊的故事,更能觸及有離開故鄉前往他地奮鬥之經驗的觀眾置入自身情境。
5月
09
2024
形式上,主軸三個部分的演譯方式,由淺入深、由虛至實,層次錯落有致,但因為各種故事的穿插,使得敘事略微混亂,觀眾可能會有點難以很具體地理解,主角身上某些情緒發生的原因;再者,希臘故事的穿插雖然別具深意,哲學意涵豐沛,但由於和故事主軸的背景有些遠離,且敘事方式稍嫌破碎,不具備相關背景的人,可能有些不好捉摸,或許是可以再多加思考的面向。
5月
09
2024
但所有角色的真實身分皆為玩家,因此國仇家恨、生死存亡,都僅僅是一場虛擬扮演,這使得觀眾意識到自己無需太過代入角色,反將焦點轉移到遊戲策略的鬥智、選擇上,以及表演的觀賞性。猶如旁觀著卸載了命運重量的歷史,情節是舊的,但情懷是新的。
5月
07
2024
若將此作品在客家文化景點長期駐點演出,相信會是一部能讓觀眾共鳴十足的的好作品。但若要與一般商業音樂劇競爭,或許也要在客家元素上精確地選擇,並由之深度探索。對筆者而言,這部劇目前呈現了許許多多的客家元素,但作品每介紹一個新元素給觀眾,筆者就會稍微出戲,頓時少了些戲劇的享受,變成知識的科普學習。
5月
07
2024
《門禁社區》,探討的不只是「禁」本身的神祕以及誘惑性,更是開啟「門」走進去的人性本身,重新思索人生的存在與否,短促與永恆。偌大的「祥瑞聚落」內,所謂有生活品味的「上人」,過著弔詭的美好生活,追求的純潔與高貴、平靜與祥和,諷刺的是,這裡卻曾是一個葬送自由生命的悲慘之地。而小雯一家的入住,究竟是參與了與世俗之人相異的「上流」,亦或者只是踏入了一場與普世類同的束縛?
5月
03
2024
音樂劇的劇本採取首尾呼應的寫作方式,首幕和最後一幕的場景、事件、角色都是一樣的,但每個角色的心態和情緒都出現了相當大的轉變,中間幾幕則是在闡述過去的事,對被留下來的人造成了什麼樣的影響,以及想在社區歌舞比賽獲獎的一群客家媽媽們,在設計客家歌舞的過程中遇到了什麼困境。整齣戲以礦工生活以及客家文化傳承為主軸,「彩虹」是貫串全劇一個相當重要的元素。
5月
02
2024
在台灣,白色常與喪葬連結;而在日本,則會與婚喜時的「白無垢」相銜,以顏色翻玩幽冥與神聖的意涵,也是編劇的巧思,配以劇中穿插的台、日童謠與歌曲,形成異色童話的氛圍。特別當,洪珮瑜具有穿透力的歌聲,在劇場中,清唱〈泥娃娃〉、〈明室〉時,聲色與空靜在空間中迴盪時,衍生出一種既鬼魅又莊嚴的療癒性。
5月
02
2024
或許不該單純將各自對於「國家」未來的期許與期望轉作批評作品觀點完整性的工具,那彷彿是去瑞士餐廳抱怨起沒有粄條或cinavu(吉拿富)一般。與其質疑《大使館》中是否缺了哪些當代台灣主體、族群的觀點,影射他方創作者對觀者自身議題的嫻熟與否,甚至上綱至創作資格論的問題等等,不如說這本就是在週轉全球與在地的國際表演藝術生態中,產地—製造—IP(intellectual property)間錯綜的生產機制下,瑞士創作者對「中華民國(台灣)」的政治主體在國際政治與國/族認同間的觀察與思考。
4月
30
2024
里米尼紀錄劇團的創作,一向以挑戰劇場設定成規,拓展劇場邊界,純熟運用科技著稱,《這不是個大使館》不僅展現劇團既有特色,更是一個讓人驚奇的精緻手工之作:精巧的紙版模型,簡單的機械裝置,古趣物件(舊式投影機),充滿質樸感的影像,表演者與舞台技術人員,自在地在台上穿梭流動,將演出技術執行貼切地融入戲劇動作的推展,整場演出維持流暢的節奏,而無滯礙,不僅體現劇場的集體創作精神,也隱隱然呼應作品的主題性。
4月
30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