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輕觸愛撫的劇場《華麗夢境—給契訶夫的一封信》
3月
24
2014
華麗夢境—給契訶夫的一封信(兩廳院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572次瀏覽
葉根泉(2014年度駐站評論人)

全空的舞台上出現一對男女,開始講述這裡的歷史和過往所發生過的事情重疊進行,隨著他們話語的敘述,舞台上的時間、空間隨之改異,彷彿進入自我潛意識的流動,帶出《華麗夢境──給契訶夫的一封信》所沈浸於契訶夫筆下的世界。即使不諳契訶夫的劇本《海鷗》,當聽到演員大喊:「康斯坦丁已死」,這句在《海鷗》劇終前出現這台詞,所意含的故事與角色的愛恨糾結,看到舞台上演員多方揣摩要如何說這台詞的內在情感為何,此時從他身上湧現許多的紅色彩帶,彷彿是從身體淌流出來的血,台下的觀眾也能被如此的意象所吸引。

瑞士導演丹尼爾‧芬茲‧帕斯卡(Daniele Finzi Pasca)大量閱讀契訶夫(Anton Chekhov)的著作與日記、解讀信件與註釋。契訶夫已沉默不語,芬茲‧帕斯卡卻必須賦予形體,讓這些無法顯現(invisible)的字句,像本劇的原名「Donka」──指的是魚竿上的小鈴鐺,當魚咬下魚餌時就會發生聲音,如此隱形的聲響來召喚出創作者的語彙,用漂浮的物品與人體寫下視覺的詩篇。這是在觀看《華麗夢境》時,舞台上一幕接續一幕的場景,從眼前行雲流水般飄過,最常看到是演員身體技藝華麗的展現,融合雜技、小丑高超的技術,光影的變化營造出人體放大縮小的比例,場與場之間用契訶夫著作或從契訶夫發想出來的字句來接續,成為場面調度與身體展現的黏著劑。但是進行至此,契訶夫迷的觀眾心裡開始會質問:到底契訶夫在哪裡?

例如有一場一開頭,演員述說著舞台是真實的再現,但是觀眾是否眼見為真?如此的再現難道不是一場夢境?接續便看到最惹人捧腹大笑的場面:兩位男女彷彿可以對抗地心引力,做到許多高難度,甚至不可能的空中翻轉、或腳離地面、停滯於半空。場上直接揭露他們只是藉由攝影機投影的技術,兩人其實都是躺在地上,完成這些飄浮的動作。這也聯結到導演本身的血緣,芬茲.帕斯卡出生於瑞士、流有義大利血統,來自一個四代傳承的攝影師家族。童年窩在曾祖父建立的暗房的記憶,汲取光影流年的印象,使得他打造這一場不費吹灰之力。場上投影出來的效果像極一張張老照片,也如同默片電影肢體的滑稽突梯、令人莞爾。他以這樣的意象是否可以解釋:如果觀眾欲追求劇場內契訶夫的顯影與再現,反而顯得可笑而太過正經?導演希望帶給觀眾是種夢幻般的氛圍,彷彿每個人都可以飄浮起來,飛揚起夢中擺盪的鞦韆。

1983年芬茲‧帕斯卡前往印度參加志工計畫,幫助垂死的病人。返回瑞士後成立桑尼爾劇團(Teatro Sunil),與作曲家瑪莉亞.波札尼哥(Maria Bonzanigo)和他的弟弟馬可(Marco)發展出一套小丑藝術的概念,他們稱這種舞台技巧為「輕撫的劇場」(theatre of the caress)。這段寫進導演個人履歷的文字,相信是在他人生歷程極為重要的階段,caress被譯為輕撫,有點失重,其實更是a gentle loving touch──誠摯愛意的輕輕撫觸,如德蕾莎(Teresa)修女生前在印度加爾各答(Calcutta)成立臨終者收容所,讓這些貧困無依走上最後旅程的人,有一處清心安靜之所。如此超越一切階級、人種,化為大愛的胸懷,一如劇場成為撫慰人心的場所,而小丑所帶來的歡樂已不是表面的插科打諢,而是可以輕盈如風吹進觀眾的內心。這也是導演在劇終安排一位躺在病榻上的患者,可以是具象如肺癆消耗生命的契訶夫,或任何一個無名氏,覆蓋在身上卻是小丑華麗的戲服。

死亡的意象在這齣劇裡是無所不在,但芬茲‧帕斯卡處理得一點也不可怖或悲傷,因導演是用輕觸的筆調,寫出沈重憂鬱的詩篇。這或許就是契訶夫的風格,有人評論他:似乎沒有明顯的劇情,沒有明顯的結構及形式,看不到偉大的思想,語言也極其平凡。(註1)而《海鷗》最後有人自殺情節的劇本,竟被契訶夫在題目標明:「四幕喜劇」。令人反轉重新思索對於喜劇/悲劇的界限究竟是什麼?「只有你把它當喜劇的時候它才真正的悲,而真正的那悲感落到你身上時,你就會體會到一種更大、更深的喜感,一種喜劇,屬於全體人類處境的荒謬喜劇。」(註2)《華麗夢境》亦是如此,如果觀眾只視為小丑雜技的表現時,卻常有些片段會忍不住讓你心裡落淚,是否是一種被碰觸到悲欣交集的體悟嗎?

即使面對國家戲劇院的空間場所,並不適合於馬戲雜耍類型的表演形式;前半段觀眾的反應沒被帶動起來,現場氣氛冷到一個冰點;團員來自五湖四海,各色人種與語言,卻被囿限在用非母語的英文來作表述,既然有打字幕其實無需受此世界語言的制約,且無法靈活表達語言文化的多樣性。但這些缺失都在導演的輕觸中顯得不重要了,而這樣摯愛情感如艷陽融化了冰雪,也讓觀眾與演員共同懷抱如此奇幻世界。

註1:賴聲川(1997) 〈思考《海鷗》〉,《劇場家書》,邱坤良、李強編,台北:書林,頁104。

註2:同註1,頁105。

《華麗夢境—給契訶夫的一封信》

演出|芬茲.帕斯卡劇團
時間|2014/3/14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這個作品的意圖並不是要討論身分認同議題,而係聚焦在創作者以自身生命經歷作為媒介(作為一個澳門人選擇來到臺灣),講述外部環境與自我實踐之間的漂泊與擺盪狀態。而這樣的經驗分享展現了一種普遍性,得以讓觀眾跨越不同的國家與認同身分投入,對於在該生命階段的處境產生共鳴,這個作品就不僅僅是特屬於澳門人來臺灣唸書後在澳門與臺灣之間徘徊的故事,更能觸及有離開故鄉前往他地奮鬥之經驗的觀眾置入自身情境。
5月
09
2024
形式上,主軸三個部分的演譯方式,由淺入深、由虛至實,層次錯落有致,但因為各種故事的穿插,使得敘事略微混亂,觀眾可能會有點難以很具體地理解,主角身上某些情緒發生的原因;再者,希臘故事的穿插雖然別具深意,哲學意涵豐沛,但由於和故事主軸的背景有些遠離,且敘事方式稍嫌破碎,不具備相關背景的人,可能有些不好捉摸,或許是可以再多加思考的面向。
5月
09
2024
但所有角色的真實身分皆為玩家,因此國仇家恨、生死存亡,都僅僅是一場虛擬扮演,這使得觀眾意識到自己無需太過代入角色,反將焦點轉移到遊戲策略的鬥智、選擇上,以及表演的觀賞性。猶如旁觀著卸載了命運重量的歷史,情節是舊的,但情懷是新的。
5月
07
2024
若將此作品在客家文化景點長期駐點演出,相信會是一部能讓觀眾共鳴十足的的好作品。但若要與一般商業音樂劇競爭,或許也要在客家元素上精確地選擇,並由之深度探索。對筆者而言,這部劇目前呈現了許許多多的客家元素,但作品每介紹一個新元素給觀眾,筆者就會稍微出戲,頓時少了些戲劇的享受,變成知識的科普學習。
5月
07
2024
《門禁社區》,探討的不只是「禁」本身的神祕以及誘惑性,更是開啟「門」走進去的人性本身,重新思索人生的存在與否,短促與永恆。偌大的「祥瑞聚落」內,所謂有生活品味的「上人」,過著弔詭的美好生活,追求的純潔與高貴、平靜與祥和,諷刺的是,這裡卻曾是一個葬送自由生命的悲慘之地。而小雯一家的入住,究竟是參與了與世俗之人相異的「上流」,亦或者只是踏入了一場與普世類同的束縛?
5月
03
2024
音樂劇的劇本採取首尾呼應的寫作方式,首幕和最後一幕的場景、事件、角色都是一樣的,但每個角色的心態和情緒都出現了相當大的轉變,中間幾幕則是在闡述過去的事,對被留下來的人造成了什麼樣的影響,以及想在社區歌舞比賽獲獎的一群客家媽媽們,在設計客家歌舞的過程中遇到了什麼困境。整齣戲以礦工生活以及客家文化傳承為主軸,「彩虹」是貫串全劇一個相當重要的元素。
5月
02
2024
在台灣,白色常與喪葬連結;而在日本,則會與婚喜時的「白無垢」相銜,以顏色翻玩幽冥與神聖的意涵,也是編劇的巧思,配以劇中穿插的台、日童謠與歌曲,形成異色童話的氛圍。特別當,洪珮瑜具有穿透力的歌聲,在劇場中,清唱〈泥娃娃〉、〈明室〉時,聲色與空靜在空間中迴盪時,衍生出一種既鬼魅又莊嚴的療癒性。
5月
02
2024
或許不該單純將各自對於「國家」未來的期許與期望轉作批評作品觀點完整性的工具,那彷彿是去瑞士餐廳抱怨起沒有粄條或cinavu(吉拿富)一般。與其質疑《大使館》中是否缺了哪些當代台灣主體、族群的觀點,影射他方創作者對觀者自身議題的嫻熟與否,甚至上綱至創作資格論的問題等等,不如說這本就是在週轉全球與在地的國際表演藝術生態中,產地—製造—IP(intellectual property)間錯綜的生產機制下,瑞士創作者對「中華民國(台灣)」的政治主體在國際政治與國/族認同間的觀察與思考。
4月
30
2024
里米尼紀錄劇團的創作,一向以挑戰劇場設定成規,拓展劇場邊界,純熟運用科技著稱,《這不是個大使館》不僅展現劇團既有特色,更是一個讓人驚奇的精緻手工之作:精巧的紙版模型,簡單的機械裝置,古趣物件(舊式投影機),充滿質樸感的影像,表演者與舞台技術人員,自在地在台上穿梭流動,將演出技術執行貼切地融入戲劇動作的推展,整場演出維持流暢的節奏,而無滯礙,不僅體現劇場的集體創作精神,也隱隱然呼應作品的主題性。
4月
30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