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場作為看見彼此的場域《亞瑟不一樣》、《歐菲斯星球─職場文化變革》
7月
25
2019
歐菲斯星球─職場文化變革(水面上與水面下劇團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905次瀏覽

亞瑟不一樣》

演出:快樂人集體創作社

時間:2019/07/20 14:30

地點:台中國家歌劇院中劇院

《歐菲斯星球職場文化變革》

演出:水面上與水面下劇場

時間:2019/07/22 19:30

地點:花漾Hana展演空間

文 鍾喬(特約評論人)

《亞瑟不一樣》與《歐菲斯星球─職場文化變革》都是探索「亞斯伯格」(Asperger Syndrome)的表演。但,表演作為一種社會或心理參與的「場域」,卻有相互不同的的表現方式。通常,在表演裡引用「場域」這個介面時,指稱的是:劇場如何透過戲劇的元素,將事件(或者故事)的時間,經由演員的演繹安置在空間中。當時間與空間呈現固態化時,我們看見一個已經在世態中被完成的框架,以再現的手法被置放於舞台上;當兩者所拋出的文化生產,具備流動性的相互關聯時,觀眾看見的將是涵蓋自己本身在內的被看見。

這裡的重要性在於:如果「看見」是劇場為觀眾設定的固有權力,這權力恰恰服務了「場域」的固態化,讓作為觀賞的人,以為處於全知的態度,對舞台上的「發生」(happening)進行一種移情的施捨,不自覺陷落在社會制約的支配系統中;相反地,如果「看見」他者的全知性,在劇場的每一瞬間被舞台上的創作取消時,觀者開始在探索的時間中,看見自身與他者的連帶與斷裂。這時,劇場建構了一種相互看見的場域,像是將現實世界涵納進來的一面菱形鏡。

這面菱形鏡,對於這兩齣以「亞斯伯格」作為探索議題的劇碼而言,具有關鍵性的意涵。核心的問題在於:劇場作為觀賞的藝術,如何處理與面對被觀賞的身體與事件。先從《亞瑟不一樣》出發,就演員在台上的身體表現而言,具備超出表演以外的特質。換言之,演員是一種虛構身分的非虛構性身體,詮釋自身所扮演的角色。這裡涉及的是:刻意以獨腳戲的孤絕感,在一個可以稱做是自我隔絕的心理空間中現身。這空間是主角亞瑟的房間,卻裝置如一個拳擊賽的台。那麼,我們遇上這樣的空間時,會問:競擊的兩方是誰?答案只有亞瑟一人。那麼,十五歲的他,將如何與自己身體內的「亞斯」(對「亞斯伯格」的一種暱稱)展開幽幽漫漫而掙扎困苦的對話呢?這對話,又將帶少年亞瑟抵達怎樣的生之驛站呢?我們思索著……。

而後,關於非虛構身體的表演,其重點在於,表演者並非以模仿作為基本元素,而是以身體介入角色的方式,讓觀看的觀眾,得以既投入且抽離於舞台上的每一個瞬間。這對於「亞斯」的重要在於:恰恰他們具備一種不以模仿市俗為社交的人類行為特質。兩相比對,必須說:這是一個值得深思的身體展現。因為,很顯然地,主角是一位優秀的台籍年輕演員。他以演員的身分介入角色時,立基在虛構者的基礎上。然而,他所扮演的亞瑟,卻必須是完全不入侵「他者」的展現。這方面,在完整的一小時時間中,可以說很難能的被演員完成了!

亞瑟不一樣(臺中國家歌劇院提供) 亞瑟不一樣(臺中國家歌劇院提供)

若說到心理空間,鮮明卻調理切分的色澤所象徵的符碼,其實是亞斯伯格的內在秩序。我們說,繽紛彩色是世人對希望的一般渴望;但,深入的區辨,最能說服人內在需求的色彩,卻是黑白顯影的世界。彷彿因此讓人免於彩色的媚俗,也免於人際的繽紛。或許因為如此,劇中的亞瑟選擇果決於三種青春的鮮明色澤中,絲毫沒有虛妄。當然,擺置空間中央的一張四分之一女孩面容,恰是亞瑟慘綠少年的初戀渴望,這揭開一個「亞斯」少年,如何置身宇宙間,如一顆孤獨的星球,又如何以自知碎裂愛情的投射,拒絕所謂正常社會對於「愛」的施捨。因為,施捨與同情幾乎一般廉價。最後,女孩的幻影形象現身,背過身去掀開頭帽,恰是那樣和切割畫面的女孩是一體的想像。亞瑟坐下來,和少年的戀情未曾謀面,宣告一個孤獨也自主的個體,在劇場裡的誕生。

當然,因著亞瑟的孤絕與自主來得如此年少,驅動我們前去理解「亞斯」的社會處境,以及在社會「療癒」視線下的「亞斯」們,如何走出創傷的過程。如此,我們來到《歐菲斯星球─職場文化變革》的演出現場。這齣由水面上與水面下劇團推出的戲碼,核心命題在於:人際溝通如何讓亞斯們重新走回社會網絡。戲一開場,即塑造演員與觀眾在演出現場的融合氛圍,打開觀者與被觀者固有視線的意圖相當明顯。這時,觀者似乎逐漸走入演者在工作坊過程中的旅途。這樣子以旅程來形容的戲劇表現,其實很能訴說導演結合專業者(演員、心理醫師、志工、輔導員、操偶者)與「亞斯」當事人的創作方向與目的。

但是,劇情的展開,開始讓我們去思索:參與演出的「亞斯」們,如何在「療癒」視線下,被導入所謂正常社會的正當理性中。這是劇場人以美學的視線出發,和被主流價值施捨/同情或排除的邊緣人,產生類對話關係時,非常敏感的時刻。因為,殷切的祈求「亞斯」們透過參與,找到被日常生活輪轉所接納的入徑,不也是展開社會參與劇場的初衷與目的嗎?這不難質疑,理應如此。然則,劇場作為文化行動的展演,在當代社會卻處處存在看不見的「陷阱」;稍不慎加辨識,「療癒」性的劇場,也不免因應當事者對於現代社會的適應需求,而生產出消費性身體與置入性的主流價值系統。無疑地,這也是本劇演出過程中,經常存在觀者身體裡的騷動與不安。

《亞瑟不一樣》的劇中,亞瑟曾質疑心理醫師的療癒,對他產生的困擾。這無疑是深刻問題,因為關乎「矯正」如何讓邊緣人適應「正常」社會後,成為體制再生產的合理化因素。這自然有其挑戰性,特別關乎社會戲劇對邊緣人帶有的「矯正」意圖。總讓我們思索:這個世界的規範由誰設定?如何設定?設定後的支配關係又是如何?這是從一個內在世界輻射並擴散出來的社會檢視,一點都不能輕忽。當然,水面上與水面下劇團與多數的教習或社區專業劇場一樣,必然在與素人演員合作時,謹守不去越線代理參與的「亞斯」們的話語權。這是一種審慎的對話關係,在演出過程中被全然顯露在舞台上下,令人不禁對這樣的劇場共同體的產生,懷上敬佩之意。然而,還是一句老生常談:在劇場理的對話關係,誠然應免於啟蒙關係的固態化建構,卻更應思考如何與處於社會邊緣的素人演員(例如:亞斯們),共同立足於以社會(世界)作為中介的對話關係上。才不至於以西方式的選票民主,作為尊重對象的工作倫理。這樣的倫理,對於作為被既有價值排除的當事人,在面對社會變革的重構時,非只不會是建設性,甚而會是壓抑性的紓解。這是心理劇場與社會參與劇場相遇時,值得進一步探索的所在。

然而,導演張嘉容以融合不同群體的對象形成的戲劇療癒團體,畢竟是非常可貴與巨大的挑戰;也唯有這樣的方式被置入形成過程時,登台的「亞斯」演員們,才找到一種將內在矛盾與衝突,於眾目觀看下展現出來的勇氣,這是難能的一種生命體現。「最重要的是:她/他們在劇場表現後,都感受到安然……」導演說。

導航員/導演張嘉容解說飛行規則 導航員/導演張嘉容解說飛行規則

劇場,經常以不一樣的「他者」(新移民、政治受難者、精神病人、囚犯、用藥者、亞斯伯格……)作為搬演的對象。如果,不深入思考如何以身體的介入取得與被扮演者對等的視線,很多時候,會形成一種消費「他者」的輕率存在,其危險通常懸在這社會的深層,像一盞夜暗時懸在街角的油燈般,懸在每一位過往的人的生命中。這是被《歐菲斯星球─職場文化變革》在形成過程中慎重處理過,卻尚未脈絡化的環節。所以說,非虛構性的虛構身體表現,是亞瑟之所以不一樣,並在不一樣中,敦促作為觀眾的觀看者,如何看見自己身體裡的不一樣,與「正常化」主流社會構造的對比關係;進一步,《歐菲斯星球─職場文化變革》將非重症的「亞斯」們邀進劇場,她/他們的登台,意味著走進一趟自我省思的過程。就像整體演出從頭到尾,都在朝向一個可以釋放既有框架的美好星球;問題僅僅在於,既以星球隱喻另一個理想的烏托邦,那麼烏托邦也必然仍是一個群體,而非個體的私密願望,便能解除地球這個社會所帶來的挫敗與歧視,這是關鍵。

虛構,不是問題。如果,舞台上是非虛構性的身體。歡樂,也不是問題。如果,我們因此更知曉個別的轉化,來自社會權力或觀看視線的轉變。這樣,被觀看的 「亞斯」們,將從舞台看見觀眾從觀眾席站起來,沒有誰對誰發生了甚麼馴化的療癒,也沒有誰和誰的視線,在共同創造的「場域」中掉落。

《亞瑟不一樣》

演出|
時間|
地點|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如果說,社會的差異導致了亞斯伯格症族群(而非患者)形成與社會集體有所隔閡的狀態,或許我們在《亞瑟不一樣》中看到、聽見的獨白,反而更能使自己檢視當下的社會狀態,感受到自己與亞瑟的差異,並沒有大到像是隔了一面社會真實性的玻璃。(林映先)
8月
20
2019
故事情節與舞台設計,創造出有如繪本般的情境。一連串內容片片段段的單向獨白和充滿個人意識的空間,交織成角色的內在世界。每一處陳設,都是富於劇情的畫面,並以明亮的視覺基調,直陳人物在日常中的不尋常性。(謝淳清)
7月
25
2019
這個作品的意圖並不是要討論身分認同議題,而係聚焦在創作者以自身生命經歷作為媒介(作為一個澳門人選擇來到臺灣),講述外部環境與自我實踐之間的漂泊與擺盪狀態。而這樣的經驗分享展現了一種普遍性,得以讓觀眾跨越不同的國家與認同身分投入,對於在該生命階段的處境產生共鳴,這個作品就不僅僅是特屬於澳門人來臺灣唸書後在澳門與臺灣之間徘徊的故事,更能觸及有離開故鄉前往他地奮鬥之經驗的觀眾置入自身情境。
5月
09
2024
形式上,主軸三個部分的演譯方式,由淺入深、由虛至實,層次錯落有致,但因為各種故事的穿插,使得敘事略微混亂,觀眾可能會有點難以很具體地理解,主角身上某些情緒發生的原因;再者,希臘故事的穿插雖然別具深意,哲學意涵豐沛,但由於和故事主軸的背景有些遠離,且敘事方式稍嫌破碎,不具備相關背景的人,可能有些不好捉摸,或許是可以再多加思考的面向。
5月
09
2024
但所有角色的真實身分皆為玩家,因此國仇家恨、生死存亡,都僅僅是一場虛擬扮演,這使得觀眾意識到自己無需太過代入角色,反將焦點轉移到遊戲策略的鬥智、選擇上,以及表演的觀賞性。猶如旁觀著卸載了命運重量的歷史,情節是舊的,但情懷是新的。
5月
07
2024
若將此作品在客家文化景點長期駐點演出,相信會是一部能讓觀眾共鳴十足的的好作品。但若要與一般商業音樂劇競爭,或許也要在客家元素上精確地選擇,並由之深度探索。對筆者而言,這部劇目前呈現了許許多多的客家元素,但作品每介紹一個新元素給觀眾,筆者就會稍微出戲,頓時少了些戲劇的享受,變成知識的科普學習。
5月
07
2024
《門禁社區》,探討的不只是「禁」本身的神祕以及誘惑性,更是開啟「門」走進去的人性本身,重新思索人生的存在與否,短促與永恆。偌大的「祥瑞聚落」內,所謂有生活品味的「上人」,過著弔詭的美好生活,追求的純潔與高貴、平靜與祥和,諷刺的是,這裡卻曾是一個葬送自由生命的悲慘之地。而小雯一家的入住,究竟是參與了與世俗之人相異的「上流」,亦或者只是踏入了一場與普世類同的束縛?
5月
03
2024
音樂劇的劇本採取首尾呼應的寫作方式,首幕和最後一幕的場景、事件、角色都是一樣的,但每個角色的心態和情緒都出現了相當大的轉變,中間幾幕則是在闡述過去的事,對被留下來的人造成了什麼樣的影響,以及想在社區歌舞比賽獲獎的一群客家媽媽們,在設計客家歌舞的過程中遇到了什麼困境。整齣戲以礦工生活以及客家文化傳承為主軸,「彩虹」是貫串全劇一個相當重要的元素。
5月
02
2024
在台灣,白色常與喪葬連結;而在日本,則會與婚喜時的「白無垢」相銜,以顏色翻玩幽冥與神聖的意涵,也是編劇的巧思,配以劇中穿插的台、日童謠與歌曲,形成異色童話的氛圍。特別當,洪珮瑜具有穿透力的歌聲,在劇場中,清唱〈泥娃娃〉、〈明室〉時,聲色與空靜在空間中迴盪時,衍生出一種既鬼魅又莊嚴的療癒性。
5月
0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