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光和音聲中流轉《釧兒》
6月
06
2019
釧兒(耀演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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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妮爾(專案評論人)

「妳到底是誰?」影子問。

「好問題。我就是那個笨盒子,我就是TV。……我是家家戶戶聚集崇拜的聖壇。」

「妳是電視機?還是電視裡的某個人?」

「電視就是聖壇。我就是人們獻祭的對象。」

「他們獻祭了什麼?」影子問。

「大多是他們的時間。」

──尼爾˙蓋曼《美國眾神》【1

所獻祭的時間成為你的信仰

我一直記得十年前看完尼爾‧蓋曼(Neil Richard Gaiman)的長篇小說《美國眾神》的這段對話。受資本主義侵襲的國土,新神(如科技之神)與舊神(如北歐眾神)之間的角力展開,時間成為人民供奉新神的重點,而我當時全神貫注讀這厚重的《美國眾神》,不覺天色昏黃,時間便在我的凝視中流去,所獻祭給小說的注目,使文字成為彼時彼刻的神祇。

酬神的概念因新的世紀有所翻動,牲禮祭典傳統等事,說到底都是信眾願花費於其中的時光與精神,最後可能難以準確說出:究竟是一整套標準儀式使得神祇偉大,還是因我們所投注的時間,才漸漸說服自己去相信祂的偉大?

這個疑問在看完《釧兒》之後重新在我腦中浮現,特別是上半場以大篇幅的精力將歌舞團、歌仔戲兩方人馬的酬神表演精簡地搬到舞台上,其上熱鬧非凡、其下觀眾兩三。

從歌仔戲團離開、帶著鋼管辣妹與熱褲小妹來占地盤的黑豬(葉文豪飾)嗆聲:「歌舞團與歌仔戲拚台,怎麼拚都是我贏。」此時輸贏的概念當然不是向神明擲筊指示,而是能夠吸引多少人駐足,使得廟宇營造出香火鼎盛之感,以獲得下一次演出的機會。如是看來,酬神的熱鬧在戲中早就從原先的儀式感抽離,反而像累積點數那樣渴望累積更多注目,讓觀眾甘願獻祭自己的時間,使神聖性具體顯現。為了蒐集到足夠的「點數」,觀眾為了什麼來一點都不重要,就連歌仔戲團(天美班)團長天來(荒山亮飾)都忍不住誘惑,坐在台下兩眼發愣地直瞅臺上一雙雙大腿舞動。

以時間作為獻祭的概念,使新的信仰誕生,是我所見《釧兒》最重要的核心理念。我指的不僅僅是台上所演,更包括創作團隊躍演自2008年的故事大綱創作期、2015年衛武營戶外試演、於後幾年的音樂會呈現,到2019年以音樂劇的形式站上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戲劇院、臺中歌劇院大劇院【2】,這漫漫長路,幾可使一齣戲成為前台、幕後攜手走來的信仰。

回到《釧兒》,先是帶出傳統戲的經典劇本:王寶釧經歷了十八年的等待,時間的意義使得薛平貴最後的回窯聚首、夫妻團員顯得無比神聖;而在現實生活中,封演《薛平貴與王寶釧》的天美班,團長天來與妻子美雀(張瓈丹飾)於戲臺付出的時光、兒子阿強(呂承祐飾)遭逢意外到拾起的記憶片段前後所歷經的整整八年……這些年份數字在《釧兒》都帶著神格感。

呼應開頭的酬神演出,我以為意義是將宗教信仰昇華到另一個層次,轉化為對一件事情忠貞執著的程度。現實中所歷經的「等待時光」,是《薛平貴與王寶釧》劇碼與現實人生的呼應;角色對事物的執著迷信,則隱隱扣合臺灣宗教傳統。本戲討論愛情、不離親情、又見友情,並且將所有情感揉捏進本土文化,是劇本引人入勝的第一個原因。

多聲喧嘩的劇本

再者,身為編劇/作詞的梁越玲,以飽富詩意卻兼顧自然的台詞,生動地融合了中文/臺語/臺灣國語,角色無論是講、唱上都能夠聽見自然的語言轉換,這是獻給臺灣觀眾的大禮。

導演曾慧誠一直以來的創作都帶著紐約百老匯的創作野心,盼將其美學帶進臺灣;而故事原創者彭恰恰亦在許多節目宣傳上表示,希望《釧兒》能把臺灣文化帶到國際舞台。至本次《釧兒》於大劇院的演出完成度來說,我認為這樣的野心和抱負都不是妄想,但臺灣多聲/多音的語彙文化,是本戲交出的、只會屬於臺灣觀眾的悸動。其營造的幽默感,生動地傳達出臺灣文化混雜的迷人處,如黑豬收到仙姑託夢後立刻向天來報告,而以臺灣國語腔的英文說出:「I dreamed a dream.」天來則完全聽不懂他講的是哪一國語言,如斯問:「你佗位「腫」(tsíng)?」黑豬從大陸來的妻子(王悅甄飾)試圖幫腔解釋,以不流轉的台語補充:「不是啦,伊憨一个眠。」而天來又問:「『含』啥?」【3】

另一方面,不知創作者是否有此意圖,在聽到「I dreamed a dream」的第一時間,讓我聯想到的是著名金莎廣告配樂〈Dream A Little Dream of Me〉,原曲慵懶的唱腔,如今聽來既古典又不失西方的現代自由情調,配上黑豬努力發音卻始終不到位的「I dreamed a dream」,重重對比之下,使這想出頭天的鄉下小子看起來更油氣荒唐卻十足可愛。

我不確知若少了這層語音/語言文化的理解,《釧兒》會少幾分魅力?但以本戲來說,梁越玲對於中文、台語、歌仔戲語彙的使用臻至爐火純青,不只營造出幽默感,亦造就了動聽的韻腳,以及講唱自然的歌詞。

戲裡有一段唱詞是這樣的:「只有我們的平貴與寶釧/暗藏狗尾草/訂情戒指交換……一定要到回窯/才算是夫妻團員」。飾演王寶釧的釧兒(張芳瑜飾)與飾演薛平貴的阿強,在現實生活中也是一對情侶,釧兒的家庭不支持女兒做戲逼她離開戲班,在她最後一場演出前,釧兒交給阿強一只草戒指,呼應戲裡平貴與寶釧的拜堂,也使得戲裡的「回窯」於二人有重大意義,是臺上的夫妻團員,也是台下阿強與釧兒對相逢的期盼,哪怕這份期盼僅會珍放在演員心裡。

我認為,梁越玲劇本中的多聲文化唱詞,對於臺灣觀眾來說也有同樣的意義,不只字義上的理解,更能讀到這些聲音背後經年累月的文化涵養,正是我所謂的:若未來走向國際演出,仍留了一份大禮予臺灣觀眾之意。

不分主客,音樂與角色間的關係

這幾年看臺灣音樂劇常有的幾個問題,或者是音樂走在角色前,或者是角色走在音樂前,總而言之聽起來兩者仍是主客關係而未能合為一體。以臺灣的劇場生態來說,會有這樣的結果恐怕多與「主辦單位」為何、申請到經費的來源處為何有關係。另一部分,也從中看見了臺灣流行音樂文化的強勢,使得有不少音樂劇仍脫離不了主流音樂的旋律、卻硬是填入瑣碎生活感的唱詞,聽來總有幾分尷尬。

灣聲樂團的音樂總監、指揮李哲藝,替《釧兒》寫下的曲子,則是我近年少數能感受到樂團替角色營造出層次,能不以聲奪人並強化人物情感。如何做到的?我以淺見試談:雖無法鉅細靡遺地交代哪幾場的音樂是由哪些樂器演奏,能可隱隱發現在歡騰的酬神表演、或者帶有鄉土感(如天來、黑豬)的角色對話時,樂團以打擊音響為主力,敲出土地粗曠的節奏;而面對像是阿強如泣如訴的感情線時,則以管弦樂為主奏,文武場在戲中也不與現代旋律干擾,使得歌仔戲、歌舞團比拚之餘,整體畫面看/聽起來是熱鬧,卻不嘈雜暴力,能找到一處和諧的交叉點,很不容易。

本戲饒富趣味的另一點,在於角色的心理情感隨時都在變化,並不囿限在一場一景之中。如上半場,天來看著自己的診斷書後遲遲不肯透露內容,只以經濟狀況為由想解散天美班;而妻子美雀的心情,起先是對丈夫擔憂(以及不肯明顯表示的傲嬌),接著聽聞解散消息不可置信,其後面對兒子阿強不願接手團隊的憤怒……,一波三折繾綣反覆,此時的樂聲也恰如其分抓住了角色厚重且深情的、張狂卻又言不由衷的心理狀態。

李哲藝說《釧兒》是他投入最久的一個作品,【4】因為這份陪伴,使得有些旋律像是為該演員量身打造似的。如飾演釧兒的張芳瑜唱有大量高音橋段,實在想不出臺灣有幾個演員能像她唱她這麼穩這麼透?除此之外,她在中文與台語之間的轉換、現代語音及歌仔戲唱詞的變化也掌握得很是夠味。

我無緣看到幾年前於戶外或者以音樂會形式發表的《釧兒》,惟從網路上的多起宣傳片段,與現場看戲的感受相較之下,或許是臨場效果發揮作用、也或許是張芳瑜的確有了長足的進步,對比2015年評論人白斐嵐寫下的:「曲曲飆高音也讓聽覺有些疲累,儘管演員唱出口的聲音依舊,聽在耳中的氣勢張力明顯削減」【5】這次的演出,至少於我而言並不覺得高音是疲憊的,反是有水晶似的輕、大海的厚,特別是下半場釧兒以鬼魅姿態與阿強重逢又別離,那一句堪稱經典的「請別再為釧兒/守候」,應該重重落下的仄聲「候」字成為全劇至高(音)點,像尖針一樣把看似遺忘、實則被眾人包裹(隱瞞)的謊言戳破,阿強不得不面對現實,在瀕臨崩潰之際,從母親手中拿到釧兒給自己的最後一封信,痛徹心扉地走完她「未盡的路」(也是生前沒能演完的戲)。

時間的光

「光就是一種力量,是我們賴以生存的巨大力量,不靠我們的需要而獨立存在。日光與星光就是時間,時間就是光。生命就是在日光和歲月中。」【6】勒瑰恩於奇幻小說《地海巫師》有這麼一段關於光的描寫,我願以此陳述《釧兒》最末由雨轉晴的天藍、舞台上的光,以及團隊所花費的時光。

據團隊說,這幾年來《釧兒》劇本經歷大大小小的修正。有一點我認為十分珍貴的地方在於,即便看得出來創作者對本戲懷有深沉的情感,使每一個角色都長出了骨肉,卻能在情感滿溢處收斂。例如天來的疾病、釧兒的父母(張智一、李旻潔飾)對女兒的限制與逝女的悲痛、俊南(黃奕豪飾)對阿強的愛情、玫瑰(張擎佳飾)身為養女的困境、黑豬與妻子小冷的爭吵與和好……等等,這些段落讓劇情充滿層次卻不拖泥帶水,適時收放,且每一個人的存在都多少影響著阿強與釧兒,處理各自的問題同時也推高焦點。

當然,此戲依然不是完美的作品,有多起歌仔戲的表演,並未唱得到位,動作亦無精準比劃,對於歌仔戲有粗淺了解的人都看得出來。除此之外,台中場男主角呂承佑詮釋阿強的記憶復甦,理應是一波高潮的橋段,卻頻頻出現破音、走音的狀況;而在台中場飾演俊南的黃奕豪,向阿強告白的對手戲時也沒能唱好,時常讓人捏把冷汗。凡此種種,都是無法忽視的瑕疵。不過,我還是無法因為這些瑕疵,忽視本戲所予以的震撼。

《釧兒》的製作過程的確漫長,但是漫長的過程不代表有足夠的排練時間與資源,臺灣的劇場環境多使一齣大戲切割成不同的準備階段,密集而完整的排練往往只濃縮在幾個月,遑論總是只能匆忙用幾天時間做技術排練。每一回演出都是少量累積、大量修正。身為一個觀眾,也許可以不必在乎幕後的心血,坐享其成、放心觀看即可;然而若欲與國外音樂劇比較的觀眾,這些歷程都殘酷地無法讓人忽視。因此,對於現階段《釧兒》的完成度,我願意給予高度的肯定而非專注討論瑕疵。

在戲的尾聲、〈天空藍了〉一曲過後,場景再度回到廟宇前,戲臺就定、攤販推入、人聲雜沓的日常風景重現。戲裡有個人說:「再過不久就是媽祖生日了,大家要好好演唷。」在其它人開口以前,阿強站在舞台中大喊:「好!」,燈光乍然暗下。

就像所有的童話故事一樣,我們無從知曉「幸福快樂的生活」後還會經歷多少不幸,阿強重拾天美班的決定在艱困的時局裡會面對多少挑戰?然而,接在那聲「好」之後,雖然迎接的是全場的闃黑,卻恍若有光亮在我心裡。彷彿光原來不可聞、不可見、只能感受,彷彿時光真的化為流水潺潺流過。在大燈亮起、謝幕以前的那幾秒黑暗裡,躍演這些年為《釧兒》付出的歲月流經觀者的肌膚,晝夜同棲,雖是一齣三個鐘頭的戲,於我而言,也如歷經了一場時光旅行。

註釋

1、尼爾‧蓋曼(Neil Gaiman)著,陳瀅如、陳敬旻譯:《美國眾神》,臺北:謬思,2008年,頁152。

2、年份資料出自〈導演|曾慧誠的話〉,《釧兒》節目冊,頁7。

3、本段對話是憑記憶寫下的,旨在表達dream與「腫」(tsíng)、憨與含的諧音。然記憶不可靠,恐有誤植之處,還請諒解。

4、語出自〈音樂總監|李哲藝的話〉,《釧兒》節目冊,頁8。

5、白斐嵐:〈野心冒險的安全路線?《釧兒》〉,於「表演藝術評論台」,刊載日期:2015/10/16,查閱網址: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18181,查閱日期:2019/6/5。

6、娥蘇拉‧勒瑰恩(Ursula K.Le Guin)著,蔡美玲譯:《地海巫師》,新北:木馬文化,2017年2月,頁234。

《釧兒》

演出|躍演
時間|2019/6/02 14:30
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大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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