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故事的人及其身份政治——《你有幾分熟:3OLO聯演計畫》
8月
09
2022
你有幾分熟:3OLO聯演計畫(部落劇會所提供/攝影李欣哲)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723次瀏覽

紀慧玲(2022 年度駐站評論人)


班雅明在《說故事的人》裡說,「說故事的人」這項古老的記憶技藝正逐漸消逝。然而,劇場正是重建說故事能力的場域之一,我們在劇場裡聞視無數真實或虛構故事,這些故事足以令人動容——意思是,這些故事被接納了——的原因關乎技巧,但有時也關乎集體情感,尤其是歷史淘洗過後,無關現實的「真實」故事,我們何須學習與聆聽?正如在《你有幾分熟:3OLO聯演計畫》的觀演場合浸潤之後,有個聲音默默回叩著:這些原住民青年說的故事,於我,有何干係?


說出來,才知道我是誰

台灣原住民運動從1980年代爭取原權開始,到1996年行政院原住民族委員會成立,再至2005年「原住民族基本法」通過頒行,運動方向從抗爭轉為文化主體訴求的文化復振工作,包含語言、文字、土地、治權、習俗、姓名復原與祭儀重建等等,其工作與運動基地多數於部落中進行。文化復振在於確認原住民身分及其文化,「原民現身」不僅在組織行動上,更大一部份在於個體表達與主張:我是原住民。說出「我是原住民」是表達身份第一步,但隨後面對的差異化與「解殖」化,在說出「我從哪裡來」、「我的家鄉有什麼好玩好吃的」、「我的族群歷史是」的話語與行動中,仍有許多扞格與困騫。正因為原住民長久被隱沒於主流敘事裡,我們對原住民的認識可能只是泛稱,以為只有「一種」原住民。又或者,差異化如何與不同族群相互認識與理解,基於文化陌生,基於缺乏「集體情感」、「共同想像體」經驗,原住民認識論充滿阻礙。

在「原民現身」行動與場合中,我們曾被高亢有力的原住民歌者感動——雖然我們多數是無法理解其各族母語語言;在劇場或祭儀場合,我們對原住民的身體律動印象深刻,但同樣的,我們可能也無法分辨舞步或儀典內容。在《賽德克巴萊》、《斯卡羅》影視敘事裡,我們慢慢再靠近一步,藉由更多「說故事」,拚湊複雜且散佚的台灣前歷史之史。對《你有幾分熟:3OLO聯演計畫》團隊來說,他們在節目單寫著,「原住民的歌有人聽,原住民的舞有人愛看,但原住民說的話,誰想聽(巴奈都在二二八公園紮營多久了)?」【1】這裡指出的,應該是原住民被觀看與表達方式,目前看來,如果不是無文字語言的歌舞,或深淺不一的媒介報導,或文字為載體的文學作品,缺少了最具說故事能力的戲劇展演。「(為什麼)原住民的舞台劇怎麼這麼少?」三位都有戲劇訓練背景的主創人陳冠吟(Muni Rakerake)、嘎造.伊漾(Kacaw Iyang)、卓家安(Ihot Sinlay Cihek),選擇戲劇作為路徑,除了跟專長有關,從展演形式與內容來看,我們還可看到溢出故事的「現身」功能,不僅是創造、表演與行銷——這一向是原住民爭取復權與復振必要的政治手段,是在說出他們各自生命經驗故事時,同時看見創作者聲嘶力竭地,跟自己重新對話。也許是表演者真實眼淚讓人共感,但這些語言(多數人聽得懂的國語)說出的故事,不再是硬梆梆的知識含量,而是透過創造性表述,虛實共構的劇場性質,讓原住民現身有了更立體想像。不是老人,不是水手,也不在篝火旁、山林間,三位長久居住於都市的青年原住民,這次在台北101高樓俯瞰下的小小黑盒子空間,選擇繼承「說故事的人」,在諸種藝術形式皆有所嘗試後,最接近「戲劇」的一次。


我族與非我族

三則《你有幾分熟:3OLO聯演計畫》故事,無巧不成書地,都涉及我族與非我族的認同與差異。陳冠吟(Muni Rakerake)《蝴蝶》說的是作者自身成長史,尤其關乎女性身體、情愛與家族。多少讓人詫異,當她說出國小四年級月經就來,14歲起就被族人半揶揄半認真的問「要結婚沒」,也不避諱地說離開部落就學,很早就有了性經驗。

眼前展示的是一位優雅修長、身著單綠色小禮服的表演者,外表並無法即刻分辨她的原住民身分,她的自白卻讓我們萌發「原始主義」帶來的大自然力量造成的原初生欲形象,如同原住民馳騁於運動競技只肇因於他們與平地人(漢人)天生人種不同。然而,上述差異化想像並沒有真正被證實,畢竟初經很早在漢人也是多有。重點應該是,陳冠吟想說的是,身為母系社會的排灣族頭目家族後代(她後來有說外婆是魯凱族,因此也有魯凱族血緣),她承接更多族群文化上對女性的期許與壓力,尤其婚姻選擇,一再與平地男性交往,一再再挫折,要不是男友充分認知她的部落背景如此遙遠陌生(她來自高雄那瑪夏),就是家鄉爸媽刻意挑剔男友體智能力(像不像原住民男子)。陳冠吟聲淚俱下的自嘲說,這些故事「就是告訴你,不要跟平地人談戀愛」。

 

你有幾分熟:3OLO聯演計畫(部落劇會所提供/攝影李欣哲)

 

你有幾分熟:3OLO聯演計畫(部落劇會所提供/攝影李欣哲)

族群差異於此從認識論進入政治正確範疇。《蝴蝶》說的不僅是陳冠吟故事,可能還涉及原住民文化復振認識論裡,「身份政治」的主張與協商。當原住民作為一個身份政治被提舉時,我族與非我族的辨識與區別,也勢必被彰顯。這不僅是陳冠吟家族內部觀點,也是觀者觀看《蝴蝶》的「非同族」位置。正因為族群差異被凸顯,其隱隱透露的,就是我們(漢人)如何接納「他族」觀點的考驗。原住民正在消弭被歧視的黝暗過往,但我族與非我族的差異仍有點殘酷地烙印在離開部落,尋找在不同族群間生存的年輕原住民下一代身上。

嘎造.伊漾(Kacaw Iyang)的《女人國的她》同樣收束於作者悲傷地自問自責,「你跟我不一樣」。嘎造.伊漾暗示他離開一位深愛他的女子,只因為她不是同族(嘎造.伊漾是阿美族)人。故事話說從頭,從「海祭」傳說說起,族人漂流到女人國,被鯨魚救回,因此年年須辦理「海祭」。「海祭」的神話傳說與生殖、起源有關,嘎造.伊漾說著說著,變成自己漂流到了一處女人國,再變為親身經歷,這種時間倒退(神話)又前進(現實)的迴圈式敘事,與《蝴蝶》陳冠吟藉由祖母跟她說的蝴蝶傳說代替女人一生,有點不謀而合。原住民族一再再藉神話傳說傳遞歷史與智慧,並無時無刻映證於當下,關於人與宇宙、時間、生靈的關係,與漢族並不相同。神話的寓言與時間性對照西方理性主義的線性進步觀,或許是拯救當今人類存活的關鍵意識。我無法體會嘎造.伊漾進入神話時間的感覺,但混沌的時空感讓我感到某種差異。他為何與「非我族」女友分手?如果《女人國的她》不只演述了一則神話,或許嘎造.伊漾跟部落長老一樣,從過去看見了未來,他模倣著部落說故事的方法,延續了故事力量。

 

你有幾分熟:3OLO聯演計畫(部落劇會所提供/攝影李欣哲)

 

你有幾分熟:3OLO聯演計畫(部落劇會所提供/攝影李欣哲)


內部的他者

差異不僅發生於我族與非我族,還發生於群族內部。這並不意外,如同原住民權益運動,一直有各種路線。在族群分類之後,內部還有性別、年齡、階級,與現代治理下的經濟與政治分工。卓家安(Ihot Sinlay Cihek)的《在我好不浪漫的美式生活》說了一位返鄉青年不適應、也不浪漫的經歷。她一人分飾多角,包括7-11員工、美語補習班老師、戶政事務所人員、補習班學生、部落舞蹈老師,以及來台灣專程到部落的外國背包客。這些劇中角色貫串、替代、描述出了一位沒現身的主人翁:回到太巴塱從事文化工作的巴奈林。

巴奈林與劇中其他人的差異到底多大?由於整齣戲帶著高度諧擬與荒誕笑劇色彩,在嘻哈笑浪與卓家安精湛演技感染下,差異其實被戲劇性的誇大。比如戶政人員對巴奈林想改名「白螃蟹」,用帶有腔調的原住民國語勸說,甚且搬出頭目,希望頭目勸退巴奈林。一來,原住民國語本就帶有刻板喜感,二者,挾雜的訂外送之類的不經心描述,讓戶政人員成為反差笑柄。但實際上,假如情境發生於現實,大概戶政人員的反應理所當然,真正該成為笑柄的,是想改名Tafalong(白螃蟹,也是太巴塱譯音來源)的巴奈林。 

 

你有幾分熟:3OLO聯演計畫(部落劇會所提供/攝影李欣哲)

 

你有幾分熟:3OLO聯演計畫(部落劇會所提供/攝影李欣哲)

在劇中,巴奈林希望恢復傳統舞蹈,但部落婦女老師有點無奈地問,什麼是傳統吶?巴奈教學童英文單字,同時教她們同一個阿美族語單字。巴奈從都市回來,7-11員工反而好奇為何回到沒什麼工作機會的部落。部落長老、頭目聽起來似支持巴奈林復原傳統文化建議,但發揮不了多大改變力量。

劇中最魔幻一幕是,巴奈林被白螃蟹附身。只有被「講」出來,沒有被「演」出來的畫面,劇中經由補習班學生上傳抖音爆紅,再延續到太巴塱因而成名,成為觀光熱點,因而有了外國背包客,本想離開的巴奈林帶著外國觀光客再回到部落……。故事周而復始,如同白螃蟹的傳說,再次「顯靈」於說故事脈絡裡。附身當然是隱喻,意喻太巴塱文化,被附身的只有巴奈林,看見巴奈林被附身的也只有頭目,「視」與「識」都說明,太巴塱文化隨著耆老凋零,也因著下一代覺醒重新有了感應。

作為族內部的他者或同化者,巴奈林這個角色說明了原住民文化復振工作實際可能面臨的種種課題。在尋求認同與主體性過程,身份政治不只對外,族群內部同時有著如何表述身份的張力。傳統與當代的遇合,保存與發展的辯證,文青式的假浪漫與部落生活的真刻苦,藉著一場夢際的交手,幻想與現實彼此鏡照,這才是部落的真實。


你我共同的語言

《你有幾分熟:3OLO聯演計畫》三位創作演出者都使用一般人最容易接受的國語,並標舉戲劇用語「獨角戲」。在台北場演出後,團長嘎造.伊漾說,希望能帶著這些戲到部落演出。果真成行,該用什麼語言在部落裡演出呢?戲裡帶有的批判觀點的反省,如何在鄉親面前被接受?在台北觀眾面前,《你有幾分熟:3OLO聯演計畫》代言了原住民身份,一旦回到部落,代言的正確性將被更大的集體沖消,這些自我發聲、表述,乃至伸張作為不諳母語的都市青年原住民,可以順利銜接原住民的故事嗎?

一個規避與理解的回答可能是,這是戲劇。戲劇提供了虛實摻揉的空間,提供了語言之外,結合表演、音樂、影像、道具、舞台,由想像力創造出來的暫時世界。原住民舞台劇真的很少,在主流的表演舞台上,原住民故事如果要共融共存,需要更多嘗試與歷練。戲劇的訴說功能,語言具象表達,具有更高的溝通能力,介於我族與他族、內部與他者之間,原住民戲劇在傳統與當代的銜接中,同樣等待繼續說故事。

編按:

1、《你有幾分熟:3OLO聯演計畫》節目單,頁6。

《你有幾分熟:3OLO聯演計畫》

演出|部落劇會所
時間|2022/07/17 14:30
地點|PLAYgroud南村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觀看過程中我也不斷檢視自身對「原住民」展演的期待:這樣的標籤代表什麼?一定要談到原住民身份?是否一定要有部落符號或是神話歌謠?我於觀看期待的反覆,勢必也對應著當代原住民自我認同的困境。(黃馨儀)
7月
17
2022
若將此作品在客家文化景點長期駐點演出,相信會是一部能讓觀眾共鳴十足的的好作品。但若要與一般商業音樂劇競爭,或許也要在客家元素上精確地選擇,並由之深度探索。對筆者而言,這部劇目前呈現了許許多多的客家元素,但作品每介紹一個新元素給觀眾,筆者就會稍微出戲,頓時少了些戲劇的享受,變成知識的科普學習。
5月
07
2024
但所有角色的真實身分皆為玩家,因此國仇家恨、生死存亡,都僅僅是一場虛擬扮演,這使得觀眾意識到自己無需太過代入角色,反將焦點轉移到遊戲策略的鬥智、選擇上,以及表演的觀賞性。猶如旁觀著卸載了命運重量的歷史,情節是舊的,但情懷是新的。
5月
07
2024
《門禁社區》,探討的不只是「禁」本身的神祕以及誘惑性,更是開啟「門」走進去的人性本身,重新思索人生的存在與否,短促與永恆。偌大的「祥瑞聚落」內,所謂有生活品味的「上人」,過著弔詭的美好生活,追求的純潔與高貴、平靜與祥和,諷刺的是,這裡卻曾是一個葬送自由生命的悲慘之地。而小雯一家的入住,究竟是參與了與世俗之人相異的「上流」,亦或者只是踏入了一場與普世類同的束縛?
5月
03
2024
音樂劇的劇本採取首尾呼應的寫作方式,首幕和最後一幕的場景、事件、角色都是一樣的,但每個角色的心態和情緒都出現了相當大的轉變,中間幾幕則是在闡述過去的事,對被留下來的人造成了什麼樣的影響,以及想在社區歌舞比賽獲獎的一群客家媽媽們,在設計客家歌舞的過程中遇到了什麼困境。整齣戲以礦工生活以及客家文化傳承為主軸,「彩虹」是貫串全劇一個相當重要的元素。
5月
02
2024
在台灣,白色常與喪葬連結;而在日本,則會與婚喜時的「白無垢」相銜,以顏色翻玩幽冥與神聖的意涵,也是編劇的巧思,配以劇中穿插的台、日童謠與歌曲,形成異色童話的氛圍。特別當,洪珮瑜具有穿透力的歌聲,在劇場中,清唱〈泥娃娃〉、〈明室〉時,聲色與空靜在空間中迴盪時,衍生出一種既鬼魅又莊嚴的療癒性。
5月
02
2024
或許不該單純將各自對於「國家」未來的期許與期望轉作批評作品觀點完整性的工具,那彷彿是去瑞士餐廳抱怨起沒有粄條或cinavu(吉拿富)一般。與其質疑《大使館》中是否缺了哪些當代台灣主體、族群的觀點,影射他方創作者對觀者自身議題的嫻熟與否,甚至上綱至創作資格論的問題等等,不如說這本就是在週轉全球與在地的國際表演藝術生態中,產地—製造—IP(intellectual property)間錯綜的生產機制下,瑞士創作者對「中華民國(台灣)」的政治主體在國際政治與國/族認同間的觀察與思考。
4月
30
2024
里米尼紀錄劇團的創作,一向以挑戰劇場設定成規,拓展劇場邊界,純熟運用科技著稱,《這不是個大使館》不僅展現劇團既有特色,更是一個讓人驚奇的精緻手工之作:精巧的紙版模型,簡單的機械裝置,古趣物件(舊式投影機),充滿質樸感的影像,表演者與舞台技術人員,自在地在台上穿梭流動,將演出技術執行貼切地融入戲劇動作的推展,整場演出維持流暢的節奏,而無滯礙,不僅體現劇場的集體創作精神,也隱隱然呼應作品的主題性。
4月
30
2024
或許,正如導演徐堰鈴說的,「這齣劇用幽默與溫柔,道出台灣原民日常生活困境」,而劇中吐露的一段心聲幾乎可視為劇作要旨,「原住民的問題,你不用笑話的方式講,平地人不會聽」,這就不難理解整齣戲劇運用華語干預、擬仿的方式,形成某種型態的殖民學舌(colonial mimicry),用來迫使主流社會正視弱勢族裔的手段。
4月
25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