戳刺正常的偽善假面《我是一個正常人二部曲:我們一起撿到槍》
8月
06
2020
我是一個正常人二部曲:我們一起撿到槍(空表演實驗場提供/攝影林峻永)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954次瀏覽

黃馨儀(2020年度駐站評論人)


《我是一個正常人二部曲:我們一起撿到槍》(以下簡稱《正常人二》)延續首部曲的精神,不強調於「障礙者」的障礙與缺乏,以此喚起同情,也不是一味的追求多數人的「正常」,而是知曉與接受自己的「非常」後,在差異之間,有屬於自己的「如常」。【1】反而持續戳刺著所謂「正常人」的偽善假面,直視障礙者的現實與如常進程。

首部曲可說是謝筱君的獨角演出,到了二部曲又加上了不同障別的五位表演者,由此也拉出不同的障礙層次。第一個場景中,表演者一個個以自己的方式移動到舞台,或是行走,或是乘坐輪椅,各有姿態,也看見即使是同樣的障別,仍有不同的狀態與處境。在跟隨的觀看中,不禁開始思考我們想要定義的障礙狀態到底是什麼?每個人的「非常」差異為何?並且也看見不僅是常人與障礙者,障礙者之間也需要彼此交互轉譯、溝通需求。

《正常人二》以不同的方式在處理這樣的轉譯,首先是現場提供給觀眾的手機聽打服務,再來是表演者應萬年在肢體抽象場景的口述,以及聽障者邵麗萍在過程中的手語、對於口罩影響讀唇語的反應。而另一個我無法直接辨識障別的表演者黃郁清則又有自己的姿態,很在自己的世界裡做自己,於她,團隊又給予了不同的空間,甚至容許她特立獨行「不表達」。這樣的轉譯過程,也在在展現了表演者們的特殊性,並且叩問試探著劇場的多樣與包容。

但在給予障礙者所需的非常空間時,團隊卻也藉由奇觀化表演者,設下給予一般觀眾的自省陷阱。在說了不能融入灰熊群的綠熊故事後,兩名表演者攙扶無法自己行走的陳怡然,倒數三二一,邀請觀眾「見證奇蹟」,讓她自輪椅上站起;又或是陳怡然花了比大家多倍的時間戴上口罩,等待她完成那刻,台上台下共同鼓掌(對比黃郁清完全沒有表示戴口罩的意願)。當下我其實無法加入鼓掌,畢竟這樣的「奇蹟」與「努力」太刻意、太符合社會期待的障礙者形象了──障礙者被作為一種勵志的象徵,以自身意志和努力去完成常人的正常想像。終究,我們還是想要綠熊成為灰熊?

我是一個正常人二部曲:我們一起撿到槍(空表演實驗場提供/攝影林峻永)

另一個戳破面具的時刻為腦麻表演者陳冠華在衝撞其助行器、與助行器共舞後,邀請一位觀眾上台,彼此描述各自腳的形狀與樣貌。兩者的對比很直接且殘酷,觀眾正常的腳對比著他無法伸直的腳,即使兩人都有著相似粗細的腳踝,作用卻各自不同。雖然看見差異,但他們終能和善笑著說著各自的好,直到最後陳冠華詢問觀眾願不願意和他交換雙腳?台上觀眾與台下我們都不免一愣,「要交換多久?」、「一個月還行但更久好像就沒辦法。」問句背後隱藏著我們無法給予的直接拒絕,而當觀眾終於可以下台時,現場響起了掌聲。在這一刻我也情不自禁跟著鼓掌,卻又被自己驚嚇。我為什麼在鼓掌?是否是在對那位觀眾表示支持,因為她代替我渡過了這尷尬的提問?或許這背後的實情就是,無論如何談論尊重與共融,我們其實都自視著幸運、帶著憐憫,慶幸自己不是那一個障礙者。

我是一個正常人二部曲:我們一起撿到槍(空表演實驗場提供/攝影林峻永)

我是一個正常人二部曲:我們一起撿到槍(空表演實驗場提供/攝影林峻永)

《正常人二》一次次地戳破了偽善的假象,不提供表面的溫暖,而是直面「正常」與「障礙」的分歧,並於其中找到交集。障礙者有其需要,卻又不希望被過份特殊化,尤其是被無能化,他們同樣經歷著悲喜、以自己的方式行為與生活、有衝突與遇見。相比於被非常化,更需要能適性而活,如同應萬年說著自己只要做靜止的活動,便一點障礙也沒有;邵麗萍以手語作為聾人的母語;小天使黃郁清需要自己的空間讓自己做自己;陳怡然以自己的障礙身體作為舞台,找到有限中的無限;陳冠華提問著障礙者能有的隱私與性生活。他們的需要,如同我們每一個常人的需要,只是形式不同,也需要更彈性的規則建構。《正常人二》的劇場演出給予他們一個被看見且能大聲表達的舞台,而在表達與倡議後的下一步,或許更能由走過第二年的謝筱君身上看見:「我不想再遵守你們的遊戲規則了!我要玩我的遊戲!」──由妥協地爭取、耐心地溝通,轉向主動的自我建構。只是,能到這樣狀態的又有幾人?

最後一景,表演者拿出繽紛的衣物與道具,玩耍披掛,無有顧忌的開心潑灑。彩色的物件對比眾人黑白服裝,以及似乎標誌著障礙的身體塗鴉,為自己建構了不同的彩色人生。只是在自我宣告後的彩色,卻似乎有點勉強,玩樂著虛無。這是否又是種被迫樂觀?如同陳冠華所說的,要與人為善才能得到幫助?再最後,表演者們共同被透明塑膠布覆蓋著,成為「群」,僅透露呼吸的起伏與隱約的最後色彩,而某人在其中亮起了燈,隱隱照射與閃亮。

我是一個正常人二部曲:我們一起撿到槍(空表演實驗場提供/攝影林峻永)

在燈暗之前,我望著塑膠布下的他們,以及懸掛在場上的其他透明塑膠布,明白了這裡是我們共構暫時的安全空間。而當離開劇場,回到「正常」以後,我們是否又得要將面具帶回?我們一起撿到過的槍,是否能成為面對現實世界的保護?創作團隊希望「透過劇場展演創造對話的平台,讓不同族群有機會相遇,避免誤讀他人形象,擺脫既定身份的定義,以既定身份去決定對待關係,練習真正的聆聽與充滿差異的對方共處。」【2】這一切沒有那麼簡單,卻也因此期待著《我是一個正常人》能持續下去。

註釋

1、筆者對於首部曲的評論文字,可參閱〈從「非常」到「自身如常」《我是一個正常人》〉,表演藝術評論台,網址: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31120

2、引自演出節目單「創作理念」。

《我是一個正常人二部曲:我們一起撿到槍》

演出|空表演實驗場
時間|2020/08/01 19:30
地點|高雄駁二正港小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我是一個正常人」似乎期望能開闊出二元思考的彈性場域,正常(不正常)或前述提問觀眾的是非選擇題,迫使參與者、台下觀眾去思考其中已被社會化約的界線,是否能鬆動或重新界定,但是當觀眾進入場上參與時,又可能陷入沒有情節的是非倫理題?這些是非倫理的突破,也許會是當觀眾後續補充了理由與情境解讀的真實分享。(廖修慧)
8月
11
2020
《門禁社區》給人的啟示不應是退守平庸,而是盡你所能,做到底,做到極致,並以每個人自身的條件,盡力去做。再者,小雯理應不是為了背書平庸而來的,且有許多懸而未表的課題尚未展開,雖然編導已經佈線了。這條線,纏結了性、家與國家,唯有通靈者的囈語才能打碎文謅謅的腔調,穿透體制化、保守主義者的象徵層,講出它的困局、流動與盡其可能的出路。
5月
14
2024
渡假村的監看者檢討原住民,漢人檢討原住民、不滿監看者,原住民檢討自己、檢討政府,每個人都站在自己的位置思考,各種權力交織卻不被意識,他們形成了某種對泰雅精神最殘忍的「共識」,之於「文創劇場」這個荒謬至極的載體,之於「生活還是要過下去」,消逝的文化本質很難回來,著實發人深省。
5月
14
2024
生命的惡可以被淨化嗎?經過洗滌的靈魂可以再次分享展演嗎?《誠實浴池》以童話般的扮演方式來論述惡與救贖這樣深沉的議題,更用儀式象徵的各種意象去概括了帝國主義的輪廓與性別權力關係。
5月
14
2024
這個作品的意圖並不是要討論身分認同議題,而係聚焦在創作者以自身生命經歷作為媒介(作為一個澳門人選擇來到臺灣),講述外部環境與自我實踐之間的漂泊與擺盪狀態。而這樣的經驗分享展現了一種普遍性,得以讓觀眾跨越不同的國家與認同身分投入,對於在該生命階段的處境產生共鳴,這個作品就不僅僅是特屬於澳門人來臺灣唸書後在澳門與臺灣之間徘徊的故事,更能觸及有離開故鄉前往他地奮鬥之經驗的觀眾置入自身情境。
5月
09
2024
形式上,主軸三個部分的演譯方式,由淺入深、由虛至實,層次錯落有致,但因為各種故事的穿插,使得敘事略微混亂,觀眾可能會有點難以很具體地理解,主角身上某些情緒發生的原因;再者,希臘故事的穿插雖然別具深意,哲學意涵豐沛,但由於和故事主軸的背景有些遠離,且敘事方式稍嫌破碎,不具備相關背景的人,可能有些不好捉摸,或許是可以再多加思考的面向。
5月
09
2024
若將此作品在客家文化景點長期駐點演出,相信會是一部能讓觀眾共鳴十足的的好作品。但若要與一般商業音樂劇競爭,或許也要在客家元素上精確地選擇,並由之深度探索。對筆者而言,這部劇目前呈現了許許多多的客家元素,但作品每介紹一個新元素給觀眾,筆者就會稍微出戲,頓時少了些戲劇的享受,變成知識的科普學習。
5月
07
2024
但所有角色的真實身分皆為玩家,因此國仇家恨、生死存亡,都僅僅是一場虛擬扮演,這使得觀眾意識到自己無需太過代入角色,反將焦點轉移到遊戲策略的鬥智、選擇上,以及表演的觀賞性。猶如旁觀著卸載了命運重量的歷史,情節是舊的,但情懷是新的。
5月
07
2024
《門禁社區》,探討的不只是「禁」本身的神祕以及誘惑性,更是開啟「門」走進去的人性本身,重新思索人生的存在與否,短促與永恆。偌大的「祥瑞聚落」內,所謂有生活品味的「上人」,過著弔詭的美好生活,追求的純潔與高貴、平靜與祥和,諷刺的是,這裡卻曾是一個葬送自由生命的悲慘之地。而小雯一家的入住,究竟是參與了與世俗之人相異的「上流」,亦或者只是踏入了一場與普世類同的束縛?
5月
03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