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妳可會害怕?《曖魅》
11月
04
2019
曖魅(大師藝術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960次瀏覽

蔡孟凱(專案評論人)


迪士尼影業1929年發表了《卡通交響曲》(Silly Symphony, 直譯為糊塗交響曲)動畫系列,內容多是無對白(或對白極少)僅有音樂和簡單音效的單篇動畫短片。《卡通交響曲》創作了許多動畫史上的里程碑,包括1932年獲頒第一屆奧斯卡最佳動畫短片獎的《花與樹》(Flowers and Trees)。許多迪士尼經典腳色也是在《卡通交響曲》中完成他們的處女秀,例如後來成為迪士尼第二把交椅的唐老鴨。【1】後來的《卡通交響曲》從原本由迪士尼旗下作曲家創作為影片內容服務的短篇幅歌曲,一路發展至為古典或爵士經典樂曲搭配迪士尼腳色打造動畫內容。在這一本本音樂故事書裡頭,音樂與動畫始終是相輔相成的關係,一同做好說故事的工作。

舉出上例,意在說明,音樂不擅長說故事──至少,說故事不是音樂「最」擅長的地方。無數音樂家為戲劇、文學作品、傳說故事寫作經典傳世的樂曲,用音樂描繪故事中的氛圍、場景、情節、甚至是精神或是寓意,成功展現音樂彈性而多變的魅力。但一旦納入畫面、對白,或是其他要素,音樂往往因其本身性質,而退往相對抽象的角落,將說故事的腳色讓出。而若將探討對象聚焦在音樂劇場(或是具劇場元素的音樂會製作),這個課題則會變成:作為一種相對抽象的藝術形式,音樂該如何在一場跨界製作中維持自身的主體性?

由嚴俊傑和張艾嘉連袂演出,結合鋼琴與朗讀的《曖魅》,挑選了五首以「魔魅與愛戀」的文學作品為創作背景的鋼琴曲目:包括拉威爾(Joseph-Maurice Ravel)以法國詩人白特朗(Aloysius Bertrand)同名詩集創作的《夜之加斯巴》、李斯特(Franz Liszt)採自佩脫拉克(Francesco Petrarca)詩集的三首十四行詩、和李斯特取材自德國民間傳說的《蕾諾兒》。《曖魅》的前身為焦元溥和國家交響樂團2012年製作的NSO焦點講座音樂會《愛聽秋墳鬼唱詩:音樂鬼故事》,其中李斯特為鋼琴及朗誦者(for piano and narration)所創作的《蕾諾兒》便於該場推廣音樂會進行中文版首演,今年則作為《曖魅》的壓軸曲目。

「你好呀,精靈!」《曖魅》由《仲夏夜之夢》莎翁筆下的搗蛋妖精帕克掀開序幕,張艾嘉一襲簡潔的素色禮服造型,讓觀者更能聚焦在她的聲音表演。而她的朗誦也絕非樣板式地照本宣科,而是透過巧妙的聲線變化,靈活操作「代言」或「敘事」不同形式的文本面向,演繹詩作中各種不同的腳色情境,塑造獨具劇場魅力的朗誦藝術。燈光和影像則不從具象的情節描繪,而是意象式地呈現樂曲主題,偶爾隨樂曲進行神來一筆,譬如《夜之加斯巴》〈水精靈〉中的雨景影像和雷電交織、〈史加波〉燈光配合樂句休止煞然暗場,皆為拉威爾原本就頗具戲劇性的音樂描寫增色不少。李斯特的三首佩脫拉克十四行詩則採簡潔鮮明的蒙太奇拼貼,描繪夢境般魔幻而不繁複的場景,而不與嚴俊傑的演奏爭輝。

除了開場的〈詼諧曲〉(選自《仲夏夜之夢》)和最後一首〈蕾諾兒〉,《曖魅》的曲目呈現形式多是由張艾嘉在樂曲前朗誦作曲家創作取材的詩作,再接入嚴俊傑的鋼琴演奏。雖然這樣的演出形式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只有〈蕾諾兒〉是作曲家原本就為鋼琴而朗誦而作的類戲劇(Melodrama),其他皆是鋼琴獨奏),但在觀看《曖魅》時卻很難不注意到張艾嘉甫入場至樂曲開始前,「開啟」、「關閉」表演狀態的斧鑿痕跡,《曖魅》始終縈繞著一股朗誦與鋼琴之間的「拼接」感。而負責全齣詩作翻譯的焦元溥,則以注重字數對稱和句句押韻的復古方式處理作品文本,或許這樣的翻譯方式是為了忠實呈現原文詩作的韻律(外詩中譯也非本文可以處理的專業領域),但同時也限制了張艾嘉所能夠展現的表演廣度,也無疑加深了觀眾與詩作之間的距離感。

與其說是音樂劇場,其實《曖魅》本質上仍是以浪漫時期標題音樂為主體的一場鋼琴獨奏會。【2】而其以跨域呈現作為體現策展主題的策略,除了賦予觀者新穎而不落俗套的聆賞經驗之外,也確實提供聽眾面對較臺灣不常見的曲目譬如〈夜之加斯巴〉、〈蕾諾兒〉等一個較容易進入作品的路徑。《曖魅》旨不在於描繪一個故事或傳說,而是在共通主題的詩文和樂曲中架構出某種美學氛圍。可貴的是,在《曖魅》簡單卻綺麗的劇場元素中,嚴俊傑的鋼琴演奏仍能脫穎而出,維持音樂在觀看中的主體性,展現獨奏家的詮釋與炫技。至於音樂與文學,這兩門互為表裡、纏綿數世紀並且為世人所愛的藝術,或許還有更多未知的呈現方式等待藝術家和觀眾翻掘探索吧。


註釋

1、唐老鴨的初登場是在1934年的〈聰明的小母雞〉(The Wise Little Hen)

2、「嚴俊傑表示,整場與其說是音樂會,更像是音樂劇場。」,中央社報導:https://reurl.cc/xDv4ne

《曖魅》

演出|嚴俊傑、張艾嘉
時間|2019/10/19 14:30
地點|淡水雲門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作品應具備明確的聲音發展元素,亦即讓音樂設計脈絡是具一致性,而本場演出是由多組短篇樂段串連而成,許多段落未能適當的設計「聽覺終止」,樂段收在漸弱的電子聲響,接著幾秒鐘的空白後,再由器樂開啟另一種「樂句文法」,敘事邏輯相當凌亂、既突兀也不連貫
5月
09
2024
魏靖儀以俐落而精準的換弓技巧,果敢地模仿鋼琴觸鍵,將自己融入了鋼琴的音色之中。儘管在旋律進行中製造出了極其微妙的音色變化,但在拉奏長音時,由於鋼琴底下的和聲早已轉變,即便是同一顆音符,配上了不同的和弦堆疊,排列出不同組合的泛音列,也會展現出不同的色彩,就像海浪拍打岸邊時,每次產生的泡沫和光線都不盡相同。因此,當鋼琴和聲在流動時,若小提琴的長音也能跟上這波流動的水面,必然能夠呈現出更加豐富的音樂景象。
5月
06
2024
《這不是 音樂 會》利用聲響與視覺的交錯,加深了觀眾對於音樂的想像,也藉由超現實的畫作與動態影像結合,捕捉藝術家內心真實的想法。或許,這真的不是一場音樂會,而是戲謔地、哲學地提點我們在座的各位:莫忘初衷?
5月
03
2024
究竟一場音樂演出需要何種劇場介入?這到底是趨勢還是必要?今年TIFA(台灣國際藝術節)不約而同在四月的第二個周末,同時推出了兩檔音樂、聲音結合劇場的作品,分別是ㄧ公聲藝術《共振計畫:拍頻》與春麵樂隊《後現代登高指南》——沒有明確的戲劇情節、舞台元素與劇場語彙,卻讓人看見音樂與聲音如何「提問」與「建立關係」,而這恰好也是當今戲劇構作(dramaturgy)的核心實踐。
5月
02
2024
單就《空城故事(第一篇)》與《亞穩態》、《晶影(二)》的創作手法,使筆者感受作曲家盧長劍的特別之處——如果多數作曲家的創作如同畫家一般,以音符做為顏料,將繆思在畫布上從無到有地呈現、發展,最後產出的畫面讓觀眾感知,以進入創作者想表達的世界;那盧長劍則更像是一位攝影藝術家,以音符代替相紙與藥水,選用一個特定的視角取景,呈現一個實際的場景或是已存在的現象。
4月
22
2024
所以,我們該如何評價他現今的演奏詮釋?筆者私以為,歷時性地看,從他十餘年前以大賽出道至今,他其實恰好形成了漸進式的變化:從一個圓融和諧、路徑一致的俄國學派鋼琴家,成為面向廣大聽眾、挖掘自身吸引力的「明星獨奏家」。
4月
22
2024
演奏者精心設計了樂曲的開頭,結尾自然也不會遜色;飛快的思緒在〈快速舞蹈〉( “Sebes” )層層堆砌,達到終點時,所有人的急促呼吸終於得到了舒緩,果斷而清晰的結尾彷彿軟木塞自香檳瓶噴飛的瞬間,清新、輕盈的氣息隨之呼出,像是三人同時舉杯相碰:「成功了!」
4月
18
2024
這個新的感知形式,從被動接收到主動組裝的變化,其實也是數位藝術的主要特徵之一。數位媒介向來有利於重複、剪貼、混音等行為(技術上或比喻上皆然),讓音樂作品變成了短暫(transitory)且循環(circulatory)的存在,形成一種不斷變動的感知經驗。有些學者也稱此為「機械複製」(mechanical reproduction)到「數位再製」(digital re-production)時代的藝術演進,是數位技術之於欣賞者/參與者的賦權。
4月
12
2024
雖然缺乏視覺與肢體「實質的互動」,憑著聲音的方向、特質給予訊號的方式並非所有人能馬上理解。但妥善規劃層次分佈,凸顯夥伴作為主體的演奏技巧,不受他人影響成為團隊中穩定的存在,正是鋼琴家仔細聆聽音樂本身,以及信賴合作者所做的抉擇。
4月
0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