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邊界一起等待月亮──多元族群與風格的樂舞,如何相遇、搖滾東海岸?《2020月光‧海音樂會「邊界聚合」》(上)
8月
25
2020
旮亙樂團(施靜沂提供、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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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靜沂(專案評論人)


「在邊界相遇」

演出:旮亙樂團、芳怡、舒米恩、拍謝少年

時間:2020/08/04 18:00

地點:台東都歷遊客中心

「在邊界搖滾」

演出:晨曦光廊、神棍樂團、告五人、原始林樂團

時間:2020/08/05 18:00

地點:台東都歷遊客中心

2020年「月光‧海音樂會」頭兩天,月亮都幾未現身,且中場還不約而同下了場大雨;然此插曲卻未使多數觀眾離去,可見這「在邊界相遇」的音樂時光格外惹人珍惜、令人期待。

歷時三個月共九個場次的「月光.海音樂會」,今年主題為「邊界聚合」,同往年也在八月至十月的月圓之夜舉辦;從「邊界」視角進行策畫,彷彿暗示著當今台灣還有諸多「非主流」樂舞團體及其內涵,正等待伯樂的發掘與相遇。

澳洲藝術家製作之身穿傳統服飾的巨型人偶(施靜沂提供、攝影)

在這「跟著月亮時間」【1】的音樂會/節裡,演出者與觀眾共同身處與大自然相近的頻率,也一起面對比海峽更遼闊的太平洋;在澳洲藝術家丹尼爾.波伊多曼尼(Daniele Poidomani)多年前的駐地創作──三尊老人巨偶【2】現身巡場、象徵時代前進仍不忘本的精神後,音樂節便在東管處偕Amis旮亙樂團,以兩發禮砲及頗具代表性的傳統樂器饗宴拉開序幕。

面山背海的舞台上,身著族服並有多名兒少團員的旮亙樂團,示範了阿美族傳統樂器表演如何與大自然和諧同在,並如何融合孩童的成長生活。藉此,筆者也不禁思索,「歌唱」及音樂之於阿美族的文化意涵,以及近年來,阿美族擁抱著怎樣的文化資本,進而才以返本開新的樂舞及身體實踐,打響海內外的知名度?

在陽光、微風及有點厚的雲層下,筆者邊看演出邊思索著。會後翻閱陳俊斌著作《台灣原住民音樂的後現代聆聽:媒體文化、詩學/政治學、文化意義》的相關章節後,彷彿領悟了一些什麼。

在阿美族及卑南族年齡階級制度較明顯的原住民社會中,日常歌唱聚會和部落內其他社會活動一樣,長幼尊卑之分是參與者共同的原則。考量一位成員會不會唱歌,個人的音樂才能並不是唯一的判定準則。這位成員在被認定會唱歌之前,往往必須在以較年長的部落成員為主的歌唱聚會中,累積相當多「旁聽」和「跑腿」的經驗……

……藉著身體、心力的投入與實踐,這位部落成員的歌唱能力才會被認可,也才擁有這類「體現型態的文化資本」。 【3】

或許就如同傳統的獵人文化,並非「很會打獵」就是厲害的獵人;要成為備受喜愛與敬重的部落歌手,除了要「很會唱歌」,還須具備種種品格與過人的能力等。

不僅都歷的Amis旮亙樂團於開場時,發揮樂團白天都在阿美族民俗文化中心常態表演的實力──團員年紀雖小卻毫不怯場,現場演奏也流露大將之風;同為阿美族地主隊,來自都蘭、擔綱壓軸的舒米恩也以其音樂創作再現傳統年齡階級組織的「美式」文化,及與部落少年一同走過的認同軌跡。

身著當代服飾演出的舒米恩及其團員,曾陪伴彼此走過一段升學歲月。在其送給遠道而來朋友的〈今天的日記〉,便以生動直白的歌詞唱出阿美族少年因年齡階級組織文化而匯聚的情感與生活感;同時藉由一起逃避晚自習的故事背景,隱隱道出逃不出升學主義,卻透過一起吃鹽酥雞來消極抵抗的生活往事:在歡快悠哉的節奏感背後,未說出口的,或許包括成為怎樣的阿美族人等未來的焦慮。

一包鹹酥雞,他一聊幾句,就會想到你

你會在哪裡,我找不到你,……也沒有你的消息

就在寂寞裡,我想唱一句,我好想你~~~

……hai yan~~~ho i yo ho i yan, hai yo ho i yan, hai yo hai yan……

你會在哪裡,我超級想你

每一張照片,我都有tag你

就在寂寞裡,好想唱一句,我好想你

……hai yan~~~ho i yo ho i yan, hai yo ho i yan, hai yo hai yan……

今天的日記,少了一個你,

你有時候像我一樣想著你。

即使這首歌沒有深掘少年認同困境的主題,但年齡階級組織歷經文化斷裂與復振,仍維繫族人情感與人際網絡的面向,仍可見於流暢的音樂敘事中。同時,這首抒情歌也夾帶「美中不足」的等愛心境,彷彿小說,可以進一步文本分析。

早年書寫宜蘭鄉土的黃春明,總透過種種小人物的心境轉折,刻畫所處的時代氛圍與地理空間;舒米恩攸關阿美族少年彼此陪伴、梳理文化認同困境的創作,或也具備類似「書寫鄉土與部落生活」的用心。同時也可見得,口傳文學的民族頗擅長將成長及生命回憶譜成歌曲,並同時回應社會、個人當下的狀態。

舒米恩及其樂團(施靜沂提供、攝影)

除了以民謠吉他和華語抒情歌為橋梁,將文化傳統融入音樂,旮亙樂團團長少多宜及歌手舒米恩都擅長藉著採編不同音樂元素,增添音樂作品的豐富度與層次感,彷彿將過往族人採集野菜的邏輯,轉化、應用到音樂的製作上。

迥異前者醉心於深掘竹鐘、口簧琴、弓琴、木琴、皮鼓等傳統樂器的應和之美,舒米恩則在獨特的節奏中,編入種種曲風與文化;試著藉由不太設限的多元分享,讓阿美族文化一點一滴為不同族群所熟悉,並展現海洋文化兼容並蓄的開放面向。

其此次演唱的第一首歌〈Papising〉【4】,便結合吹笛子的「才藝表演」及伴奏樂團的皮鼓、吉他,表面上博君一笑,實在講述阿美族部落裡,每當因結婚、孩子出生而有新成員時,必須使其在家族聚會中露臉,讓其他家人認識的傳統。值得玩味的是,無論〈Papising〉或〈今天的日記〉,都頗呼應演出當下後疫情時代的社會狀態,及在大自然裡舉辦的音樂會時光。

聚焦新家人「陌生臉龐」的〈Papising〉,對應到人人戴上口罩、因疫情無法露臉的時局;〈今天的日記〉則在繾綣思念與對未來的不確定中,呼應雨後星星、月亮躲在厚厚的雲層裡;安可曲族語歌〈西瓜〉,除了透過「西瓜要很多人一起才吃得完」的「美式」觀點,悠然道出文化分享的精神如何同樂、美好,也隱含社交距離的時代,人們格外懷念那段「月圓人團圓」的時光。

參加音樂節時,筆者有時也會記下演出者情不自禁的脫口而出。此次舒米恩跟觀眾開玩笑說,自己演唱〈今天的日記〉的虛詞(襯詞)段落,彷彿卑南族的陳建年;仔細回想,發行於2000年前後的《海洋》、《大地》等專輯,的確匯聚了東海岸的山風海流與日月精華,鎔鑄種種的生命軌跡及族群生活、文化風尚。

偶然翻閱角頭音樂的《我恨流行,二十年。角頭20 X 20》一書,讀到陳建年在東海岸有秘密基地的段落,令人分外驚喜;回想《海洋》中格外遼闊且動人的幾首歌,確實精準模擬出「台東藍」的海岸線予人之天地無盡的開闊感。舒米恩的曲風雖與陳建年不同,但在詮釋海洋的包容與開闊方面,還算存在著異曲同工之妙。

每當想起記憶中美好的「台東藍」,在日光下如何波光粼粼、閃閃發亮,或許便能領會,海洋是如何帶給東海岸的民族種種關乎生命與歌藝的勇氣、力量與靈感。

註釋

1、音樂會主持人的台詞。

2、根據主持人,三尊老人巨偶均身著阿美族傳統服飾巡場,既是希望部落的老人家不要被遺忘,也符合藝術家希望作品能與觀眾互動的初衷與期望。

3、陳俊斌:《台灣原住民音樂的後現代聆聽:媒體文化、詩學/政治學、文化意義》(台北:國立台北藝術大學,2014年),頁192。

4、根據現場解說,歌名為「臉」、「露臉」之意。

《在邊界相遇》

演出|旮亙樂團、芳怡、舒米恩、拍謝少年
時間|2020/08/04 18:00
地點|台東都歷遊客中心

《在邊界搖滾》

演出|晨曦光廊、神棍樂團、告五人、原始林樂團
時間|2020/08/05 18:00
地點|台東都歷遊客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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