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劇場,兩場連映,我想要看!《洛基恐怖秀》
3月
25
2019
洛基恐怖秀(樹德科技大學表演藝術系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415次瀏覽
劉悉達(專案評論人)

邪典電影,又稱Cult片、靠片,在談論《洛基恐怖秀》以前,我想先談談台灣「公認的」第一部靠片《台北物語》是怎麼變成靠片的。《台北物語》在2017年炎熱的夏日橫空出世,其劇情、技術之差,讓影評人羅賓寫評將《台北物語》封為年度奇葩。這篇文章卻引發了一群人潮進到影院裡,只為目睹「廢到笑」的《台北物語》。可以想像某一天播映著《台北物語》的某廳裡,有那麼一聲劃破天際的笑聲,從此改變了觀眾觀看它的「角度」。於是,觀眾的觀影經驗從最早的憤怒與不解,到狂笑與調侃,最終生出靠片經典的「與影片中的人物台詞互動」模式。《台北物語》從北到南不斷加場,累積了一票死忠狂粉,催生出了「狂歡場」。簡而言之,靠片的形成最初取決的是觀眾的反應跟認知上的翻轉,而那些狂喜如邪教儀式的動作往往是在「認知」到「某電影是靠片」後衍生出的;換句話說,沒有生來就是的靠片,只有後設再後設的靠片。

《洛基恐怖秀》最早即是劇作家Richard O’Brien所寫的搖滾音樂劇,於1973年6月在倫敦一個小小的實驗劇場揭幕,因其怪誕又歡樂的內容引起熱烈迴響,而後轉至擁有五百個座位的King’s Road Theatre,夜夜上演。大眾現在所熟悉的《洛基恐怖秀》是1975年的電影版本,因其獨特的氛圍引起影迷各式的膜拜儀式,洛基最終「形成」了邪典電影中的經典。而《台北物語》的種種現象(除了早期還沒被認知為靠片的幾場)到最後的狂歡場模式,其實不難聯想到在台灣場場秒殺的金馬影展《洛基恐怖秀》狂歡場,無論是向電影丟擲物品、特定人事物出現時大叫、複誦台詞⋯⋯等等,更相似的是「反應單」的出現,就是一張告訴觀眾「如何反應,怎麼狂歡」的小紙。可以猜測,當時在台灣揚起《台北物語》旋風的觀眾,極可能與觀賞《洛基恐怖秀》的是同一群觀眾,且這個狂歡的模式是完全移植自《洛基恐怖秀》,而非台灣本土的觀影姿態。既是同根生,那無論是進到《台北物語》狂歡場還是金馬影展《洛基恐怖秀》,觀眾的身體其實都已經沒有選擇的進入「預設」的「狂歡模式」了。這也是為何《洛基恐怖秀》的觀賞經驗如此有趣且總是不斷地吸引新的信徒——這樣的狂歡儀式就是觀眾原先所要尋求的。

若要著眼於《洛基恐怖秀》的表演形式及美學呈現,則很難脫離「敢曝」(Camp)【1】去談,引述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對於敢曝美學的敘述:「敢曝看重的是一種特殊的風格,即對誇張、過火和角色客串的強調」、「華麗而誇張正是敢曝的標誌」、「以敢曝眼光品鑒人物,正常個性中某些因素的過火和不足,都會受到賞識。因此,半男半女的儀態是極具代表性的敢曝風格。」《洛基恐怖秀》從毫無邏輯到荒誕令人發笑的敘事線,再到浮誇的人物塑造與歌舞,盡是敢曝的實踐。其注重的是「風格的表現」,而非故事的具體內涵。這個風格不只展現在視覺上,更在人物個性­——尤其是靈魂人物「法蘭奇」博士更展現無遺。他雌雄同體,身穿緊身馬甲加吊帶襪,腳踏五吋高跟鞋,過度的濃妝豔抹;電影中他的聲線低沉有磁性,肌肉線條結實而明顯,眼神總是由上而下俯瞰眾人,對一切世事有著冷眼旁觀的諷刺姿態,與各個人物的關係隔著距離,於結局又被僕人射殺而死,無意間卻也賦予這個怪異角色一種孤單的悲劇性。總的來說,觀眾對於法蘭奇博士以至於《洛基恐怖秀》的著迷,在於創作者打造了一個難以捉摸、定義,無法用世間道德理解的幻想世界,它有趣且充滿想像,也是桑塔格認為敢曝美學的迷人所在。

當樹德科技大學表演藝術系選擇《洛基恐怖秀》時,讓我升起了兩個疑慮。一是,《洛基恐怖秀》為非常重視觀演互動的演出,且這樣的互動得來自於觀眾進場前對於靠片的認知,觀看此劇是有一種「使用方法」,就是狂歡。而我的疑慮在於,不確定所有觀眾皆了解其歷史,又如何能確定觀眾敢在「文化藝術中心」的殿堂中狂歡?二是,當觀眾無法以「正確」的方式欣賞本劇,反而必須正襟危坐時,《洛基恐怖秀》便會因為觀眾的眼光成為「傳統」戲劇。這對不注重故事性,旨在以大量誇張的表演製造荒謬氣氛、展現強勢美學風格的《洛基恐怖秀》而言,觀眾是否能吞下這樣無邏輯性的文本,當場自行生出屬於自己觀看的角度,而非滿頭霧水出場,則是一大挑戰。

樹科大的《洛基恐怖秀》,大致融合了幾個經典版本的表演模式,整個演出的最大亮點在於「音樂」而非「戲劇」,力求以豐富的歌舞表現營造出high的氣氛。除了安插了「自己人」坐在搖滾區與台上演員互動,亦有販賣派對歡樂包,內藏各類互動道具與「反應指示單」。但我的疑慮還是發生了,進場的觀眾反應不熱絡,有時接近冷場,甚至能說只有安插的「自己人」如同「演戲」一般在與台上演員互動,其他觀眾並不買單。一來觀眾可能真對《洛基恐怖秀》陌生,其次,語言的重量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例如Janet出場時,反應單要求要對她大喊「臭婊子」(Slut),事實上這三個字無論是技術上(發音方式)還是情境上(生活中不常說這些字眼)都遠比Slut難以說出口。於是,這個版本的《洛基恐怖秀》最終還是回到傳統的劇院觀看形式,缺少靠片獨特的觀演互動成分。

說到語言,本劇經由改編後呈現中文對白、英文歌唱,大減流暢度不說,台詞翻編後聽起來過於生硬,頗有「英式中文」的感覺,令人感到突兀。而當中有些英文台詞可能因為經典,未改成中文,造成台詞時以中文發音、時以英文、有時又交錯使用。保留英文台詞的效果不到位,倒像極了某種用英文show-off的姿態,又幾次演員強調「oh shit」,欲以髒話製造笑點,反讓人聯想到紅極一時的晶晶體【2】。在地化的部分,則將責任給了台語的使用。可惜劇中的幾句台語除了做髒話之用,大多是出自於史考特博士,然而史考特博士又並非全程台語,且演員口條還頗為清晰,偶爾出現的台語像是在作為「標準國語」的對比,演員的台語一出,擔起的似乎是搞笑的任務,而未在劇本上做出更多在地化努力,甚是可惜。

導演對於《洛基恐怖秀》的理解及詮釋影響到整部戲的核心價值與氣氛呈現,節目單中導演的話最後是這樣說的:「洛基恐怖秀創作於保守的年代,首開先例挑戰性的主題,在那個時期,如果一個角色是同志或雙性、變性者,多半會設定給反派,且同志愛情通常以悲劇收場,其實,本劇的法蘭克博士,最後也因為過度放縱而遭殺害……」等等。導演對於這部戲的解讀,也許給了樹科大的版本多了一些「故事性」,或能說是「深度」、「情感」。比如在原著中,同一天內,布萊德與珍妮同時「遭」法蘭克博士破處,但僅僅就是這樣;樹科大的改編版本,布萊德發現珍妮破處後(奇怪了他自己不也是……),多了一首獨唱歌曲來刻畫他的心情,這些講求「心」與「信任」的段落,與《洛基恐怖秀》原有的狂歡調性相當不合。若說《洛基恐怖秀》原初要追求的即是無規則且全力展現風格而非內容的敢曝精神,那麼這些新加的人物心情,是否正背道而馳?

對法蘭克博士的詮釋,更是凸顯了樹科大版本與原著的差異。拿掉裝束,原版的法蘭奇博士在身體上是十足陽性的,飾演法蘭奇博士的演員Tim Curry具有健壯的身材、低沉的嗓音,於是當他故做誇張的女性化姿態及扮裝時,事實上呈現出一種相當衝突的視覺美感,同時具有強烈戲劇性,光是這樣的視覺風格就足以訴說一個男性透過扮裝諷刺社會中性別對立框架的故事,並同時是十分性感而感性的。桑塔格認為雌雄同體就是敢曝的最佳詮釋,而樹科大版本的法蘭克博士,演員在身體上原就少了健美的條件,在外型上頗有已故影星梅艷芳的樣子,在性格的塑造上則不見法蘭克博士的威嚴及疏遠感,反而一昧偏向妖嬈的性質,於是我會認為本版的法蘭克缺少雌雄同體的特質,更像一個只是「稍微」有陽剛特質的女性,角色的塑造與發揮都缺少了想像力。法蘭克博士最後一次出場,竟穿著女性白色禮服,像極了許多女明星演唱會第一首出場曲的服裝選擇,更是說明了法蘭克博士身上對於陽剛特質的捨棄,缺少原著對性別框架的挑釁,反而更像是透過不斷的翻白眼、語調上的女性化強調某類「比較娘」的男生會有的刻板印象,這樣的詮釋反倒又把法蘭奇博士這個角色關進另一種性別的框架裡了。最重要的是,少了對二元性別的批判與冷嘲熱諷,這個版本也缺少了核心思想。這樣子的缺少想像力,同時亦產生在洛基——一個以性感男神被人造出的角色——的塑造。洛基明顯借用李小龍的形象來證明其強壯有力,這個稍微有些過時的選擇,讓人懷疑關於男性,當今真的沒有更好、更新的性感象徵嗎?

舞台設計強調與多媒體影像的搭配,然而用得最好的部分就屬前段的開車片段,越往戲劇後段,與多媒體的搭配則越少。現場樂手在舞台右後方是觀眾可見的,然而看得見的樂團又代表什麼?為何要出現在舞台之上?又既然已經重金打造懸吊系統,是不是能不只將角色吊起,而給予更多的動作編排?演員服裝又遮住懸空的部分,看起來效果跟演員站在高處不大有差別,舞台上種種安排與巧思僅是點到為止,又是可惜。

因為不夠迷人、不夠性感,缺少想像力又遠離敢曝,於是乎就不夠歡樂。無論是在台上或是進場的觀眾,在不夠歡樂的條件下只好清醒觀看演出,對於國內少有詮釋《洛基恐怖秀》舞台劇而言真的有點遺憾。若要清醒檢視本劇的表現,就會有些尷尬,因為明白《洛基恐怖秀》的解放色彩對演員的挑戰原就高,學生們已為戲犧牲極力展現、努力背歌詞、不要走音,超過十人的舞者群宣示就是要載歌載舞到底,擺出八人現場樂團盡力加深加厚音樂性的野心也很清楚,但就音樂劇的標準來看,演員在英文咬字、歌唱音準不斷出現的小瑕疵,整體完成度還是偏低的。我疑惑,為何選擇這齣若投入不夠就難以展現水準的《洛基恐怖秀》呢?

翻開節目冊,原來樹科大表演藝術系強調的是其融合影、歌、舞、劇的訓練,於是往年的春季展演,選擇的多是既有音樂、舞蹈又有影像的戲劇演出,且全由三年級同學擔綱製作。擔任製作人也是系主任的俞秀青更認為,音樂劇足以檢視學生過去三年學習成果,亦認為該劇涉及的爭議跨性別議題,足以鼓勵年輕人追求真我、勇於冒險的態度,確實這些良善立意足以令人認同,學生們的活力亦令人深刻。以學校春季展演強調對內的「成果演收」的角度來看,確實已經夠了,然而若是搬到開放舞台上,則各方面都還不夠成熟。未來是否能有一個更好的平衡,以這次表演見識到系上教授與學生的熱情與勇於嘗試,我能期待,我也想看。

註釋

本文題目取自《洛基恐怖秀》第一首歌曲〈Science Fiction - Double Feature〉歌詞。

1、敢曝,Camp,亦稱坎普,一種美學風格。1964年蘇珊‧桑塔格在其著名的評論集《敢曝扎記》(Notes on Camp)為其定調。

2、資料來源:https://tw.appledaily.com/new/realtime/20170613/1138635/

《洛基恐怖秀》

演出|樹德科技大學表演藝術系
時間|2019/03/15 19:30
地點|高雄大東藝術文化中心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若將此作品在客家文化景點長期駐點演出,相信會是一部能讓觀眾共鳴十足的的好作品。但若要與一般商業音樂劇競爭,或許也要在客家元素上精確地選擇,並由之深度探索。對筆者而言,這部劇目前呈現了許許多多的客家元素,但作品每介紹一個新元素給觀眾,筆者就會稍微出戲,頓時少了些戲劇的享受,變成知識的科普學習。
5月
07
2024
但所有角色的真實身分皆為玩家,因此國仇家恨、生死存亡,都僅僅是一場虛擬扮演,這使得觀眾意識到自己無需太過代入角色,反將焦點轉移到遊戲策略的鬥智、選擇上,以及表演的觀賞性。猶如旁觀著卸載了命運重量的歷史,情節是舊的,但情懷是新的。
5月
07
2024
《門禁社區》,探討的不只是「禁」本身的神祕以及誘惑性,更是開啟「門」走進去的人性本身,重新思索人生的存在與否,短促與永恆。偌大的「祥瑞聚落」內,所謂有生活品味的「上人」,過著弔詭的美好生活,追求的純潔與高貴、平靜與祥和,諷刺的是,這裡卻曾是一個葬送自由生命的悲慘之地。而小雯一家的入住,究竟是參與了與世俗之人相異的「上流」,亦或者只是踏入了一場與普世類同的束縛?
5月
03
2024
音樂劇的劇本採取首尾呼應的寫作方式,首幕和最後一幕的場景、事件、角色都是一樣的,但每個角色的心態和情緒都出現了相當大的轉變,中間幾幕則是在闡述過去的事,對被留下來的人造成了什麼樣的影響,以及想在社區歌舞比賽獲獎的一群客家媽媽們,在設計客家歌舞的過程中遇到了什麼困境。整齣戲以礦工生活以及客家文化傳承為主軸,「彩虹」是貫串全劇一個相當重要的元素。
5月
02
2024
在台灣,白色常與喪葬連結;而在日本,則會與婚喜時的「白無垢」相銜,以顏色翻玩幽冥與神聖的意涵,也是編劇的巧思,配以劇中穿插的台、日童謠與歌曲,形成異色童話的氛圍。特別當,洪珮瑜具有穿透力的歌聲,在劇場中,清唱〈泥娃娃〉、〈明室〉時,聲色與空靜在空間中迴盪時,衍生出一種既鬼魅又莊嚴的療癒性。
5月
02
2024
或許不該單純將各自對於「國家」未來的期許與期望轉作批評作品觀點完整性的工具,那彷彿是去瑞士餐廳抱怨起沒有粄條或cinavu(吉拿富)一般。與其質疑《大使館》中是否缺了哪些當代台灣主體、族群的觀點,影射他方創作者對觀者自身議題的嫻熟與否,甚至上綱至創作資格論的問題等等,不如說這本就是在週轉全球與在地的國際表演藝術生態中,產地—製造—IP(intellectual property)間錯綜的生產機制下,瑞士創作者對「中華民國(台灣)」的政治主體在國際政治與國/族認同間的觀察與思考。
4月
30
2024
里米尼紀錄劇團的創作,一向以挑戰劇場設定成規,拓展劇場邊界,純熟運用科技著稱,《這不是個大使館》不僅展現劇團既有特色,更是一個讓人驚奇的精緻手工之作:精巧的紙版模型,簡單的機械裝置,古趣物件(舊式投影機),充滿質樸感的影像,表演者與舞台技術人員,自在地在台上穿梭流動,將演出技術執行貼切地融入戲劇動作的推展,整場演出維持流暢的節奏,而無滯礙,不僅體現劇場的集體創作精神,也隱隱然呼應作品的主題性。
4月
30
2024
或許,正如導演徐堰鈴說的,「這齣劇用幽默與溫柔,道出台灣原民日常生活困境」,而劇中吐露的一段心聲幾乎可視為劇作要旨,「原住民的問題,你不用笑話的方式講,平地人不會聽」,這就不難理解整齣戲劇運用華語干預、擬仿的方式,形成某種型態的殖民學舌(colonial mimicry),用來迫使主流社會正視弱勢族裔的手段。
4月
25
2024
「眷村」在導演手中,不僅僅呈現了往往被理解為封閉的一面,這個看似封閉的限制卻反向成為導演手中創造劇場經驗的元素,有效地將現實轉為美學,成為當晚演出最令人眼睛一亮的表現,頗有前衛劇場的能量,也是近些年看到劇場創作者中,最紮實且絲毫無法遮掩對劇場形式的才華與熱愛的新銳導演。
4月
2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