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你可以慢慢說再見《我心裡仍開著的那朵花》
11月
21
2018
我心裡仍開著的那朵花(沙盒製作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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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妮爾(專案評論人)

進場前,觀眾會拿到一張酷卡,上面貼有空白便條紙。演員周浚鵬在正式演出前曾兩次上台,說:「如果你心裡有一個非常思念的人,可以把想要對他/她說的話寫在便條紙上,等一下有可能會用到。」

是的,假如你心裡有一個非常思念的對象,那麼這齣戲橫豎都會是個溫暖的小品。依據導演林孟寰在節目單裡說,這是一齣獻給他已逝的奶奶之作品。我們將陪著戲中的老奶奶渡過她平淡的一天,接著眾人一起送她最後一程。

首先,周浚鵬「帶著」老奶奶登場:戴著眼鏡、嘴唇上方有一顆閃亮的痣,是一個彷彿總是帶著微笑著的人偶。這位腦袋已經不太好使的老奶奶,做任何事情都要人提醒,到處貼滿黃色便條紙,她的老花眼看不清楚上頭的字,得不斷交給觀眾、請他們念出上面的字,那多半是:「提醒我要吃藥」。這齣戲的前半段,觀眾得不斷不斷介入奶奶的生活,否則她無法完成許多事情,會忘記吃藥、無法解開緞帶、無法重溫回憶、無法在因思念而傷心的時候好好讀一封信。

我認為劇中最詩意的地方,是老奶奶午睡的一場夢,在夢中她遇見女兒(舞台上以一對芭比娃娃飾演母女),女兒全身光溜溜的沒穿衣服,做母親的她尖叫:「衫(sann)!」女兒果斷地回:「無愛(bô ài)。」兩人的爭執尚未結束,就見女兒丟開素樸的洋裝,穿上一件華麗的禮服,與她遇見的王子乘上白馬離開家中,母親聽見馬啼聲扣摟扣摟,看見就要走遠的女兒,她依然不放棄地對著她喊:「衫(sann)!」此時女兒收起任性,朝向家中遠遠地喊了一句:「媽。」母女僅靠一個字來回對話,卻能夠編織出因親密而造成的間隙、因離別而瀰漫的傷感,著實不容易。

除了這個午睡之夢以外,老奶奶一整天的生活多半乏味。這裡的乏味,指的不光是劇中老奶奶的平淡生活,而是身為觀眾的我感到乏味。打開右邊的箱子,她想起自己少女時代載歌載舞;打開左邊的箱子,她想起披上嫁紗的那一天。這兩者,的確可以作為她對青春的追悼,對往昔的緬懷,卻缺乏生活感的營造。

順著故事走,當老奶奶打開中間的木盒、舞台上揚起厚厚的灰塵,觀眾會看見老奶奶過世的丈夫之牌位,以及她的悲傷。思念是老奶奶心中之所以仍開著一朵花的理由,也是她依然悲傷的理由--當觀眾讀出老奶奶的信,我相信許多人都會受文字所飽含的思念所動容,但那並不是因為我們被故事感動了,而是因為幾乎所有人心中都活著一個想見卻再也無法見到的人。這一刻,場上充斥著集體記憶,對於生離死別,對於沒能好好說出的一句再見。

這種內在情感的召喚,是本戲最大的優點,也是讓我甚感疑慮的地方,倘若有人的心裡沒有這樣的對象呢?倘若有人不輕易接受劇情的召喚呢?光靠故事線,我們只能看到非常片面的事物,看不見生活的重量,倘若缺乏想像力或者把心鎖得很緊的人,恐怕很難融入其中--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老奶奶行動不便的身體逐漸輕盈、飛舞起來,她就要離開這個家了。

老奶奶穿上縫有小花的鞋子(同樣是請觀眾替她穿上),離開她的家(6號倉庫),帶領眾人穿梭利澤巷弄,沿途會在貼有數張黃色便利貼的板子駐足,並邀請觀眾貼上自己於開演前寫好的便條紙。看到這裡,我開始相信這齣戲最初的目的就是一場療癒之旅,替我們沒能來得及好好說出的再見做一次珍重的道別。

我們跟著老奶奶遊走到巷子裡,這時候一路隨同的樂手曹鈞偉脫下自己的帽子給周浚鵬,由於帽子上別著一根羽毛,使得周浚鵬在戴上帽子後,他身分忽然能橫跨為老奶奶的操偶師、以及將帶著奶奶離開的天使之間。接著,不遠處傳來腳踏車鈴鐺聲,是導演林孟寰騎四輪敞篷腳踏車到來(順帶一提,人力腳踏車也是位處利澤、冬山一帶的名勝景點,只要走過利澤大橋,便會有成排的出租店家。就這點而言,本戲與在地接合得相當自然巧妙)。

老奶奶坐上車,觀眾收到最後一封信,是她與自己的身體告別,講述著對今生不再有眷戀、能夠平靜的離開之種種。車往前駛,老奶奶的臉自始至終都是面向後方的我們,不斷揮手再見。也因為做為老奶奶的人偶始終帶有溫柔的微笑,使得這一端與之告別的我們,莫名地有種「被原諒」的感覺--面對至親的死亡,難免殘有各種遺憾,當初是不是應該給予更多陪伴?在最後一刻能否付出更多努力?對方真的知道我是愛她/他的嗎?無法得到答案的疑問將留在生者的心中盤旋。在《我心裡仍開著的那朵花》的最後一幕,我確確實實地感受到了創作者的關懷。

誠如我所說的,這應是對於創作者、對於心中有思念對象的觀眾們,一場平靜的道別旅程。這一次,死亡不是那麼措手不及,而是以腳踏車的輪子運轉的速度從容地離開,讓我們還能夠深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地吐出那一句再見。

《我心裡仍開著的那朵花》

演出|沙盒製作
時間|2018/11/16  11:50
地點|利澤國際偶戲藝術村 6號倉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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