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音是誰,誰在低眉《上身不由己》
12月
05
2018
上身不由己(娩娩工作室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367次瀏覽
郝妮爾(專案評論人)

「菩薩清楚每件事的源頭,……祂了悟事件之河會流向哪裡,就好像讀過世界從開始到毀滅的所有舊報紙。沒有任何痛苦與祈求是新鮮的,沒有出生和死亡不在預料當中,在菩薩面前一切都赤裸裸,人的身體變成玻璃,心在那裡熱滾滾地跳動。」——《睡眠的航線》【1】

「沒有任何痛苦是新鮮的」,這段話用在《上身不由己》亦行得通。本戲為新加坡劇作家鄒文森2009年的作品,相隔十年於台灣搬演,關於同志議題、社會觀感乃至家庭眼光之討論,的確不是什麼新鮮的主題。然而我並不認為這樣的議題是老調重彈,因為社會問題從未根本地被解決,所以需要一再被看見。況且,劇中以「觀音」作為身不由己的隱喻,如今看來依舊大膽。

本戲有三條人物支線:一是「森」(楊迦恩飾)與「明」(林書函飾),兩人為城市的邊緣者、同志身分的混混,在遇見一位同志警察而展開的SM「床上約會」後,對於自己身分認同更顯困惑;二是女鬼(陳以恩飾)與她的母親(賴玟君飾),人死了以後靈魂會變成「真正」的樣子,所以「兒子」自殺以後成了「女鬼」,這大概是母親始料未及的事情,但母親真正沒有料想到的是什麼?是兒子的自殺?目睹兒子與男同學做愛?還是死了以後依然在自己的房間徘徊呻吟的兒子(女鬼)呢?恐怕她也不清楚,只好去詢問觀音;與觀音同月同日生、被說是觀音的化身的乩童,平時身分是一位正經的警察,在「自己的房間」後則成為渴求被綑綁、被虐打的抖M同志「強」。(王肇陽飾)。強是串起一切的關鍵人物,也是被一切拋棄的人。

本戲開始,一尊觀音像緩緩落下,強身著汗衫黑褲走進,換上警察制服、叼一根菸,跨下中央正對觀音像,他拉尖嗓子說:「我是觀音。」再以紅線勒著觀音像、轉身往舞台後方走去,黑幕向兩側拉開、一排燈緩緩上升,畫面詭異得讓人不敢定睛細瞧,哪怕無信仰者看到這一幕恐怕都會感到不安,他可是抓著一根線、晃著觀音的脖子離場的唷。

只是,強真的是觀音嗎?被觀音上身後的強還能隨時跳出來與信眾對話,與之討錢以及充當翻譯,甚至在必要時刻還能說謊、傳達死者根本沒說過的話。與其說「上身」,不如說強只是擁有一雙能看見鬼的眼睛。

那麼,若不是觀音,強是被什麼上身了?答案是另外兩個身分:同志與警察。身為同志的自己連母親都憎恨,他決心要做個陽剛的警察,這樣就只剩自己可以恨自己了。其實,按照台灣常見的戲劇邏輯,同志仍會是本體,警察則是偽裝——從這裡可以明顯看出新加坡劇作家與台灣的不同,在彼端高度壓迫的環境中,甚至連在「自己的房間(私人空間)」都不能承認自己,強連獨處都非得以紅繩自我綑綁才有可能達到性高潮,就是例證。雖然活著,卻像幽靈一樣沒有能讓他依歸的身份。無論是警察或者是同志,都不由己。

觀音低眉也是一種不由己,否則將會收攏人世間太多的苦難,雖然如此,觀音也已然知道夠多了。那麼以這齣戲來說,是誰在低眉?是誰成為苦難的全知者?我認為是死去的女鬼與他(她)的母親。

女鬼日日夜夜看著強、森與明的3P,「她」在死後更坦然地面對自己的身分、指出所有虛假的事物,甚至最後在強的鼓勵之下開口與母親告別(告白);「她」低眉,是因為自己的靈魂幾乎自由,至少擺脫男性身體的枷鎖,只是眼下生者所遭逢的困頓與否定依舊如此之多。

母親的處理則非常微妙,看似被刻板印象囚禁的母親,因偶然目睹兒子與男同學的性愛,再也不敢打開兒子的房門,又因渴望與死去的孩子對話找上乩童——說到這,問題來了:她真的信菩薩嗎?其實未必,至少她並不真的相信菩薩能夠拯救她,哪怕家裡擺著供桌,模樣虔誠,一遍又一遍唱著經文,心中卻充滿疑惑。何以言之?倘若母親真的相信觀音,相信死後的兒子能藉由觀音上身乩童,那麼當下母子之間的對話不會如此模稜兩可、甚至可說是平靜;又,身為警察的強接獲報案到母親家中,一再被母親質問「你很面熟?」,強雖然四兩撥千斤地否認,母親也彷彿接受了警察的否認,卻在與死去的兒子真正對話以後掏出紅包給強,她早已知曉乩童就是警察,警察就是乩童,就是強,但此刻沒有辦法分辨其中的差異,只習慣性地掏出紅包表示「心意」。在那一刻,母親是一位全知者,卻也是處於混沌狀態中的人,她低眉,是因為不曉得該如何活在現實之中。

綜觀全戲,小瑕疵還是有的,我不喜歡女鬼與母親最後的談話,她對母親說:「妳一直很想生個女兒,結果卻生下了我,也許是因為這樣我才……」以此突然給自己的性別錯亂安置一個理由,顯得有些突兀?但這卻也不是什麼大問題,主要原因是這齣戲的尾聲沒有留下任何一點溫柔,徒留孤獨地、以SM道具被五花大綁「吊在」床中間的強,不斷嘶吼:「不要留我一個人在這裡!」

讓我們回想一下:戲中母親失去孩子的痛苦、女鬼死前受同學的譏笑、森與明在自己家中時的自言自語——也許只要「不要留我一個人」,你要我做什麼、變成什麼,都是可以的?

本戲為娩娩工作室的第五號作品。創團作《Play Games》到現在,已能隱隱看到劇團的風格形塑,其中一個特色就是「毫不留情」。無論是孤獨、絕望、貧窮⋯⋯等等,都是直通到底,不會在中間夾藏著救贖或者希望,而是直面痛苦本質。雖是,又能在各類作品裡看見導演的溫柔,使灰暗的主題並非以暴力的方式言說,反而懷有被理解、被看見的渴望。

也許這就是「女性創作者」特有的關懷,能夠承受得起偌大的痛苦,並在看不見光明的狀況之下滲入自己的善。拿本戲來說,最後強在房間中的吶喊,雖然殘酷,但也好似假以角色之口去貼近普世之中所有孤獨的人,非得讓劇中人絕望到底,才能夠抵達同樣絕望者的心,而非給予現實中不存在的希望。由此觀之,也許創作者本身,才是最終的低眉者?

註釋:

1、《睡眠的航線》,吳明益著,台北:二魚出版,2009年5月,頁42。

《上身不由己》

演出|娩娩工作室
時間|2018/11/30 19:30
地點|臺北市水源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這個作品的意圖並不是要討論身分認同議題,而係聚焦在創作者以自身生命經歷作為媒介(作為一個澳門人選擇來到臺灣),講述外部環境與自我實踐之間的漂泊與擺盪狀態。而這樣的經驗分享展現了一種普遍性,得以讓觀眾跨越不同的國家與認同身分投入,對於在該生命階段的處境產生共鳴,這個作品就不僅僅是特屬於澳門人來臺灣唸書後在澳門與臺灣之間徘徊的故事,更能觸及有離開故鄉前往他地奮鬥之經驗的觀眾置入自身情境。
5月
09
2024
形式上,主軸三個部分的演譯方式,由淺入深、由虛至實,層次錯落有致,但因為各種故事的穿插,使得敘事略微混亂,觀眾可能會有點難以很具體地理解,主角身上某些情緒發生的原因;再者,希臘故事的穿插雖然別具深意,哲學意涵豐沛,但由於和故事主軸的背景有些遠離,且敘事方式稍嫌破碎,不具備相關背景的人,可能有些不好捉摸,或許是可以再多加思考的面向。
5月
09
2024
但所有角色的真實身分皆為玩家,因此國仇家恨、生死存亡,都僅僅是一場虛擬扮演,這使得觀眾意識到自己無需太過代入角色,反將焦點轉移到遊戲策略的鬥智、選擇上,以及表演的觀賞性。猶如旁觀著卸載了命運重量的歷史,情節是舊的,但情懷是新的。
5月
07
2024
若將此作品在客家文化景點長期駐點演出,相信會是一部能讓觀眾共鳴十足的的好作品。但若要與一般商業音樂劇競爭,或許也要在客家元素上精確地選擇,並由之深度探索。對筆者而言,這部劇目前呈現了許許多多的客家元素,但作品每介紹一個新元素給觀眾,筆者就會稍微出戲,頓時少了些戲劇的享受,變成知識的科普學習。
5月
07
2024
《門禁社區》,探討的不只是「禁」本身的神祕以及誘惑性,更是開啟「門」走進去的人性本身,重新思索人生的存在與否,短促與永恆。偌大的「祥瑞聚落」內,所謂有生活品味的「上人」,過著弔詭的美好生活,追求的純潔與高貴、平靜與祥和,諷刺的是,這裡卻曾是一個葬送自由生命的悲慘之地。而小雯一家的入住,究竟是參與了與世俗之人相異的「上流」,亦或者只是踏入了一場與普世類同的束縛?
5月
03
2024
音樂劇的劇本採取首尾呼應的寫作方式,首幕和最後一幕的場景、事件、角色都是一樣的,但每個角色的心態和情緒都出現了相當大的轉變,中間幾幕則是在闡述過去的事,對被留下來的人造成了什麼樣的影響,以及想在社區歌舞比賽獲獎的一群客家媽媽們,在設計客家歌舞的過程中遇到了什麼困境。整齣戲以礦工生活以及客家文化傳承為主軸,「彩虹」是貫串全劇一個相當重要的元素。
5月
02
2024
在台灣,白色常與喪葬連結;而在日本,則會與婚喜時的「白無垢」相銜,以顏色翻玩幽冥與神聖的意涵,也是編劇的巧思,配以劇中穿插的台、日童謠與歌曲,形成異色童話的氛圍。特別當,洪珮瑜具有穿透力的歌聲,在劇場中,清唱〈泥娃娃〉、〈明室〉時,聲色與空靜在空間中迴盪時,衍生出一種既鬼魅又莊嚴的療癒性。
5月
02
2024
或許不該單純將各自對於「國家」未來的期許與期望轉作批評作品觀點完整性的工具,那彷彿是去瑞士餐廳抱怨起沒有粄條或cinavu(吉拿富)一般。與其質疑《大使館》中是否缺了哪些當代台灣主體、族群的觀點,影射他方創作者對觀者自身議題的嫻熟與否,甚至上綱至創作資格論的問題等等,不如說這本就是在週轉全球與在地的國際表演藝術生態中,產地—製造—IP(intellectual property)間錯綜的生產機制下,瑞士創作者對「中華民國(台灣)」的政治主體在國際政治與國/族認同間的觀察與思考。
4月
30
2024
里米尼紀錄劇團的創作,一向以挑戰劇場設定成規,拓展劇場邊界,純熟運用科技著稱,《這不是個大使館》不僅展現劇團既有特色,更是一個讓人驚奇的精緻手工之作:精巧的紙版模型,簡單的機械裝置,古趣物件(舊式投影機),充滿質樸感的影像,表演者與舞台技術人員,自在地在台上穿梭流動,將演出技術執行貼切地融入戲劇動作的推展,整場演出維持流暢的節奏,而無滯礙,不僅體現劇場的集體創作精神,也隱隱然呼應作品的主題性。
4月
30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