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送的北風,無盡的自我懷疑《戲中壁》
3月
26
2020
戲中壁(差事劇團提供/攝影郭盈秀)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989次瀏覽
陳正熙(2020年度駐站評論人)

「這盞(不滅的理想之)燈在時代的波浪中顛簸起伏,歷經了半個世紀之久,也只能經由一顆孤寂的靈魂,飄盪過城市夜空,彈奏著斷斷續續的音符。」(鍾喬)

戲結束後,編導鍾喬獨自一人坐在空蕩的舞台上,那張劇中人簡國賢坐過的位子上,看著散戲後向外走的人群......

如果我們將鏡頭停格在這個畫面,在那樣一個帶點涼意的春日夜晚,我們可以對劇場詩人穿越時代的相互呼應,有更多,或許是過多的,浪漫的想像,不是嗎?因為懷抱理想而孤寂的心靈,藉著書寫、扮演、吟詠,對彼此傳達那無以言喻的悲傷,那不為時人所解的憂愁,而滿足了「遺留下的『殘餘』重新接軌的慾望」。

那如我這樣的旁觀者呢?

是啊,我一直都在旁觀的位置上,疏離地閱讀著有關革命的書寫,疏離地觀看著身邊走過的抗爭的人群,疏離地在一次一次的風潮中保全自己,甚至疏離地將那曾經的風起雲湧,剪貼成有著文藝氣標題的PPT檔案,在溫暖的課室裡說給年輕的人們聽,時而犬儒地數落著他們對歷史的無知,時而激動地仿佛自己曾經風裡來、水裡去。最終,一切不過就是言說,而行動,卻仍然是怯懦的。《戲中壁》,又讓我心生起這樣的自我懷疑。

簡國賢以《壁》剖開社會深入肌理檢視,以演出的行動介入社會現實運作,引起當政者的關注,被迫停演,卻也印證了劇作家的洞察與實踐,如何真實地影響了舞台下、劇場外的世界;被劇作家妻子深藏多年,而終於輾轉出土的劇本,被當代的劇場人搬上舞台,又如何真實地影響了此時的觀眾如我,或者如編導所言:那樣一個產生於特定時空,善惡分明、幾乎不留論辯餘地的文本,如何能在此時「拉出超越二分法且觸及階級問題的場域」?甚或,二二八、白色恐怖、台共、地下黨人、清鄉,都不再是公共領域中的禁忌,被(選擇性地)納入國民歷史教育內容,以支持特定的身份認同或政治意識;劇作家的遭遇,又能如何刺激我們對那一段歷史的批判思考?

在簡國賢的時代,肅殺的氛圍讓人膽顫,權力者的貪婪無情令人齒冷,但抗爭的對象與目標皆為明確,黑白分明並無曖昧模糊,素樸的理想主義,不僅體現在《壁》兩端世界的對立,也同樣體現於劇作家在逃亡途中的勞動經歷,甚至是最後的被捕與殉難。在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壁」不再是一個實體可見的區隔,而更如空氣般的無所不在,難以察覺,或甚已融入城市裡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心靈,讓我們沈溺於消費的美好,為自由的魅惑所麻痺,威權看似不再,但追蹤、訂閱、圈粉、迷因,卻以更難抗拒的獎賞,換取我們對體制的順服。

因此,《戲中壁》不僅是穿越無數寒暑流轉,與過往的連結,或如編導所言:「一起到劇場來探索或思考白色記憶的血跡」的邀約,於我,更是對疏離的、犬儒的、怯懦的自我的批判省思,或就是揮之不去的「自我懷疑」。

或許,這是我能夠與先行者們對話的唯一可能。

雖然確定不會是鍾喬的最後一個作品,但《戲中壁》卻讓我感覺像是個階段性的總結:鍾喬將他作為詩人、劇場編導、社區/社會運動者、左翼文化工作者的經歷,在不同場域中所使用的不同語彙與形式,借前輩劇場革命人的作品和生命足跡,「盍各言爾志」,並也回顧/望自己的人生。

因此,讓前輩劇作家在逃亡途中,踏上妻子惠子(理子)的故鄉,寄託的亦是編導個人對生命的寄望與省思。

山城廣場的空間,有其特色,但在空間的運用上,這些特色卻對導演的畫面處理,和演員的行動,造成阻礙,那飄盪的、流動的節奏不免受到相當的影響,與觀眾的空間關係,也有再思考的必要;演員的表現,及彼此間的默契,能夠完整呈現角色獨特的生命經驗,和詩意的情感深度;黃瑋傑與山寮樂隊的音樂,在不同形式風格之間自由轉換,時而與戲劇敘事相互烘托映襯,時而以後設手法對戲劇動作給以評論,成為舞台上另一個重要的角色。

無論是親身參與、歷經試煉,或者冷眼旁觀、習於日常,都還是要被歷史的記憶牽動著情感,決定著生命的可能,和個人的處事態度,劇中的三個角色,各自選擇了、承擔了不同的命運,相互對照,也填補彼此在情感上的缺憾,身為旁觀者的我們,站在當代,也在各自身上看到了自己的過去與未來,看到了這個社會的過去和未來。

「北風你盡情地吹吧!地下人憤怒地看著繁華的街燈。」簡國賢脫口而出的詩句,穿越時空,繼續在城市的邊緣迴響著,我們還聽得清楚嗎?

《戲中壁》

演出|差事劇團
時間|2020/03/06 19:30
地點|寶藏巖國際藝術村山城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戲中壁》的演後評論不少,對其內容、表演、調度的點評均頗可觀,本文主要想從《壁》到《戲中壁》的轉化提出幾個延伸問題。筆者以為,無論《壁》還是《戲中壁》,與其說是對時代社會或藝術形式交出答案,不如說是給出一些不太容易釐清的提問。甚至過了七十幾年,我們仍未必見得可以正視、突破簡國賢當年推出的這堵壁。(林乃文)
3月
27
2020
當創作者希望以劇場擊碎現實,重新整合,帶領觀眾深入思索美學與社會變革的關係,那勢必得有精確的美學建構,而劇中的表現符號散射,無法精確對照。(黃馨儀)
3月
16
2020
正是努力了二十多年的差事劇團和這回的《戲中壁》,讓我們在一票政治正確的作品中,嗅到一股猛烈不失雅致、穩健不失流暢的原生氣息。然而,每當置身其觀眾席或走出戲棚時,筆者還是不免反過來想:「政治不正確」真的站得住腳嗎?隨之而來的自我邊緣化,難道不是一種卸除武裝嗎?(張又升)
3月
16
2020
《戲中壁》的改編著墨最多於惠子與阿賢的情感往來,惠子雖然脫胎自史實中的理子,但在演出的虛構化後,特別是「我是一隻海燕」的歌舞提煉後,已然成為鍾喬「詩學正義」訴求的化身。(許仁豪)
3月
16
2020
《門禁社區》給人的啟示不應是退守平庸,而是盡你所能,做到底,做到極致,並以每個人自身的條件,盡力去做。再者,小雯理應不是為了背書平庸而來的,且有許多懸而未表的課題尚未展開,雖然編導已經佈線了。這條線,纏結了性、家與國家,唯有通靈者的囈語才能打碎文謅謅的腔調,穿透體制化、保守主義者的象徵層,講出它的困局、流動與盡其可能的出路。
5月
14
2024
渡假村的監看者檢討原住民,漢人檢討原住民、不滿監看者,原住民檢討自己、檢討政府,每個人都站在自己的位置思考,各種權力交織卻不被意識,他們形成了某種對泰雅精神最殘忍的「共識」,之於「文創劇場」這個荒謬至極的載體,之於「生活還是要過下去」,消逝的文化本質很難回來,著實發人深省。
5月
14
2024
生命的惡可以被淨化嗎?經過洗滌的靈魂可以再次分享展演嗎?《誠實浴池》以童話般的扮演方式來論述惡與救贖這樣深沉的議題,更用儀式象徵的各種意象去概括了帝國主義的輪廓與性別權力關係。
5月
14
2024
這個作品的意圖並不是要討論身分認同議題,而係聚焦在創作者以自身生命經歷作為媒介(作為一個澳門人選擇來到臺灣),講述外部環境與自我實踐之間的漂泊與擺盪狀態。而這樣的經驗分享展現了一種普遍性,得以讓觀眾跨越不同的國家與認同身分投入,對於在該生命階段的處境產生共鳴,這個作品就不僅僅是特屬於澳門人來臺灣唸書後在澳門與臺灣之間徘徊的故事,更能觸及有離開故鄉前往他地奮鬥之經驗的觀眾置入自身情境。
5月
09
2024
形式上,主軸三個部分的演譯方式,由淺入深、由虛至實,層次錯落有致,但因為各種故事的穿插,使得敘事略微混亂,觀眾可能會有點難以很具體地理解,主角身上某些情緒發生的原因;再者,希臘故事的穿插雖然別具深意,哲學意涵豐沛,但由於和故事主軸的背景有些遠離,且敘事方式稍嫌破碎,不具備相關背景的人,可能有些不好捉摸,或許是可以再多加思考的面向。
5月
09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