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場時,影像掃掠罩住舞台的大片布面,如伸入漆黑廢墟探照,找尋遺跡、骸骨,偶爾漸明,照出劇作家尤金•奧尼爾和他的家。開場,布面忽然收束、抽高,奧尼爾的肖像受擠縮終至消失,也掀開奧尼爾肖像之內那組瀰漫著絕望,牽絆彼此的家庭成員。
兩層樓的高低舞台、斜台、椅子,歌隊的介入,表現角色糾結內在的音樂,讓這場「隔著時空的兩個靈魂的對話」【1】顯得層次繁複;椅子不斷移動,倒了又扶或任演員穿入作動,與彼此傷害、拉扯的家庭對話形成崩解、傾頹、黝暗的互應,斜台本有的視覺意象,加深了這樣的互應。更「表演」的意義是,演員在斜台上的行動,使表演的控制更加困難,節制的手勢與姿態,亦推動演員必須向內在尋求動能,而無法透過花枝招展的比手劃腳過度渲染對白。而相較於兩年前澳門藝術節版本,一方面也因為此次重整粵語劇本,這一回澳門演員的說話及動作都更勾人目光。兩地合作經歷長時間的溝通、排練與交談,演員在台灣的版本消化了語詞,粵語做為演員的母語,易地而處,反而予人增添了幾分澳門或粵語的文化想像。
把對奧尼爾的評價放入改編文本之中(男隊長台詞:由於尤金奧尼爾一生始終以流放者自居,他非常渴望有個家,一個已經遺忘了的家,在這齣戲裡,家仍瀰漫著一種絕望的情緒。)的王墨林,將「母親」擺在主要的位置,他亦於場刊自述,近年分別藉由《再見!母親》【2】(2011)、《天倫夢覺:無言劇2012》(2011)及此作「處理過三種不同的母親的故事」【3】,但他劇作中的母親,顯然不僅是做為角色的母親,還包括某種母性的象徵,甚至指涉原初的生之愛欲。
《長夜》的母親之名,自Mary這個原名易時易地為粵語的瑪莉亞,但這並非是要使全劇變成傳道的宗教聖殿,而是昇化「母親」的象徵性,其中有兩組意象轉化了這個象徵形成的過程;一是母親坐在舞台中央的椅上,其他人各依一側躺下,躺成視覺上的十字;再到後面,眾人退場前紛紛褪去外衣,掛在母親張開雙臂形成十字的受苦身體。就在這裡,肉體上始終無法擺脫毒癮之苦的角色母親,從絕望的化身煉出生命底層的死亡看見,也就在這時候,絕望之中才出生了希望,或說,生出一種絕望的精神性。
因此,最後當母親身穿婚紗,緊握著一束花搖搖晃晃走出來終至不支倒地時,相較於兄弟立刻趨近母親,而父親始終遠遠望著,中性且節制的表演令人感受到他那彷彿事不關己的樣子,又或者,父親看到的不僅是妻子即將離去的受苦面容,也是看見人的Eros之死。而愛比死更冷。
關於母親,我不時會想起一篇王墨林的訪談,有一段這麼寫--母親曾說他:「你這孩子,怎麼一點兒『怕情』都沒有?」數十年後,王墨林不斷想著這句話【4】。──然而,怕情並非無情,王墨林的「有情」,就埋在他三十年來的藝術實踐之中,他的劇場作品一直「有愛」,只是我們習慣了他總是批判,只是我們不習慣他總是冷冷隔著距離的,表達愛的方式。
註釋:
1、改作自楓靈劇評〈創作者與歐尼爾的對話《長夜漫漫路迢迢》〉,
原句為「彷彿是一場處在兩個時空的靈魂在對話」,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6514。
2、引人玩味的是,該劇是為韓國工人鬥士全泰壹自焚四十週年而做,場刊卻標註「獻給李小仙女士(全泰壹母親)」。
3、王墨林,〈導演的話:走進黑夜的漫漫旅程〉,《長夜漫漫路迢迢》場刊。
4、林乃文,〈人間戒嚴:王墨林的反叛,革命,救贖〉,《藝術觀點》36期(2008.10)。
《長夜漫漫路迢迢》
演出|身體氣象館
時間|2015/03/20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