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我們共同的噩夢《請翻開次頁繼續作答》
5月
29
2018
請翻開次頁繼續作答(國家兩廳院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380次瀏覽
郝妮爾(專案評論人)

「……她常想著,老了至少有一樣好處,用不著考試了,不過仍舊一直做夢夢見大考,總是噩夢。」--張愛玲《小團圓》

成立於2016年的明日和合製作所,發展企圖明確,以沉浸式劇場的概念、打破舞台框架,挑戰演出者與觀眾的距離。本次的演出,不僅讓觀眾單向的沉浸感受,更進一步要求大家參與其中,成為演出的一部分。並且將主題指向所有人共同的記憶--考試。

若說上一個世紀的噩夢是戰爭,那麼這個世紀的揮之不去枷鎖就是考試。覺得這樣類比言之過甚嗎?不妨閱讀張愛玲於《小團圓》開宗明義寫下的第一段:「大考的早晨,那慘淡的心情大概只有軍隊作戰前的黎明可以比擬,像『斯巴達克斯』裡奴隸起義的叛軍在晨霧中遙望羅馬大軍擺陣,所有的戰爭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為完全是等待。」

我並無意將考試的衝擊,拉抬至與真實戰爭的影響等而論之。但是,對於求學過程中經歷的考試制度,能夠將一個人折騰到不像人,有考試後遺症(不斷夢見大考就是證據之一),興起一死了之的念頭(當然,也有人確實如此施行),並且以「勝者」、「輸家」來界定一個人。這種種的痛苦折難,能說不是一場劇烈的心裡、社會戰爭嗎?

《請翻開次頁繼續作答》的目的之一,絕對有意使人回想起種種考試的不適感,否則不會將實驗劇場設計成一間矩形、潔白、密閉式的空間,壓迫感十足。

我將本戲略分為四部分。第一部分,在「開演」的最初十分鐘要求考生(觀眾)答題,且在兩側牆上投影出碩大的倒數記號。場內是排得整齊的課桌椅、正規的答題試紙、讓人暈眩的白色題本,連題目都是參照甫落幕的107年學測試題--這些安排,形成一種有效的制約--大部分的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面對這樣的考試方式、旁邊有表情嚴肅的主考官(演出現場由兩廳院工作人員「扮演」)來回走動,時間分秒必爭。幾乎在前方的投銀幕顯現出「開始作答」字樣時,我們就被迫翻開考題,表情嚴肅,險些忘記自己正在參與一齣戲。

抽離這一切,這十分鐘顯得非常荒謬。因為考試是假的,但考題是真的;考生是假的,但觀眾對於考試的情緒是真的--自卑?自信?恐懼?還是充實愉快?我們面對考試時的態度,就是青春留給我們的烙印。在這十分鐘,被召喚回來的情緒似乎讓過去的印記重新回溫,在胸口灼燒,開始了解到原來無論到了幾歲,面對考試的心情仍然像你高中時的樣子。

第二部分,本戲進入到加分題階段,若能同時符合問題資格的人,即可加分,問題包括:你的父母是否碩士以上?父母是否擁有英文能力?你是否曾經接受家教?父母是否資助你出國留學?是否資助你學習二項以上的才藝……種種題目,不禁讓人回想起三月二十九日施明德先生於臉書上分享自己的女兒被兩所常春藤大學錄取一事,他喜洋洋的曬著女兒自學的師資名單,均是學界、政界、藝術文化中響叮噹的人物(擁有這樣的背景,也不難理解他會寫下女兒「幾天前波士頓大學錄取她之後,她更沮喪了」這種話)。總說人生是不公平的,可是在這一刻,又會忽然覺得人生是公平的--他們不是倚靠作弊或者運氣才求得學位,而是開誠布公的家庭背景。

接著,第三部分的「聽力測驗」,考生隨成績分成左右兩邊,「摸著良心」回答問題,若答曰「是」則往前一步,曰「否」則停留原地。聽力測驗是本戲讓我最感不適的一個橋段(我甚至不確知這樣的安排會不會造成永久性的傷害,若這只是我單方面的緊張過度就好了)。原因有二:左右兩邊的考生分次作答,其中一邊的考生向前移動的時候,正在被周圍以及對面的人凝視著,儘管此時的考生們處於闃黑的舞台上,但是眾人的存在還是會給與自身強大的壓迫感;原因二:這壓迫感來自何方?正是聽力測驗的題目,全指向其實(某部分的人)不喜憶起的過往--「你是否因為成績而被霸凌或者霸凌別人?」、「是否曾經想過死亡比考試輕鬆」、「是否因此曾經真的動念尋死」……於此同時,整個舞台彌漫著詭異的氛圍,「凝視方」的人,聽到問題的時候格格地笑了起來;「作答方」的人,卻表情嚴肅的邁出步伐。於今想到這一段,腳底都涼颼颼的,作答的過程中很難不讓自己陷入高中時代,每天只為考試上學的日子,老師一再強調「這題會考」,以及父母板著一張臉問:「成績單呢?」

在演出進行的當下,我是惱怒的,對於自己無端被挑起的各種情感記憶,手足無措,甚至興起乾脆離開現場的念頭(近似覺得死亡比考試容易的選擇,同樣都只是想逃離現狀爾爾)。不過這些天沉澱,覺得這或可說為《請翻開次頁繼續作答》的成功,將噩夢擬真,並且召喚過去,那些你以為早以遠走且永不復返的事情,原來仍然如同海浪一般,持續拍打你脆弱的心之礁岩,逐年侵蝕卻未曾察覺。

最後一部分,來自各方「真正的高中生」出場,簡單自我介紹,侃侃而談他們對未來的嚮望,從高一到高三,分部均勻,陳述他們看到的世界、以及對自己的期待。與此同時,投影幕將對應同學的話語,對觀眾拋出疑問,讓我們自行選出對錯。

若從第一層面來看--這部分的安排,似乎稍為顛覆我們對「下一代」的刻板印象,例如茫然無從、對社會議題冷漠……等等,場上的幾位高中生顯然思路明晰,而身為觀眾、同時身為長輩(是的,絕大部分的我們之於高中生都是長輩了……)在回答投影幕的問題之同時,也彷彿隱隱從這些青春無敵的高中生身上學到了什麼,或者想起了什麼。

然而換個角度看,無論這幾位高中生的邏輯多清楚,也無論成績優劣,我想身為觀眾的我們,在聆聽他們的言談時,也會感到些許不對勁,那種不對勁的感覺,近似於場上所有的問題只都提供兩個答案供選擇:是與否,好像人生真的只是是非題一樣;這種二元對立的答案,就是這群高中生談起他們人生時,那股涇渭分明的自信--的確,有些高中生會說出「我們是為了生活考試,不是為了考試而生活」、「無論成績好不好,都要有自信」--可是無論如何,我們終究脫離不了深陷體制的事實,當他們表情明亮的說出對於未來的願景,我內心真的忍不住合掌用盡全力祝福,拜託拜託請讓一切成真吧?因為落空的事情太多了,失望的事情太多了,天真的時間太久了,能不能至少有一兩個人真的幸福的完成他們所有的選擇,讓十年二十年後的他們依舊可以如斯自信地微笑著,依舊能夠篤定「全心全意相信」的事情,就能夠完成?

若說有些作品為的是激發對話之產生,那麼我認為《請翻開次頁繼續作答》意在阻斷對話。大部份的觀眾都已然經歷過各種重要的不重要的考試,曾經穿著制服,夢想改變世界一點點;而所有的高中生身邊都有幾個老生,積極地向他們「常談」,看似美好的高中生可能也是千瘡百孔地走到最後一關,卻不願意放棄更好的未來,以及只要再努力一下就要成真的想望。而在這一刻,在這齣作品裡,我們不是老生,他們也不必再聽,話語權交棒,且在最後一位高中生說出:「關於未來,我想--」的時候被鐘聲硬是打斷,眾高中生聞之魚貫離場。鐘聲的存在,豈不是另一種制約嗎?

前者的我們是往者不可諫,後者的他們猶可追乎?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不如翻開次頁繼續作答,力求不要將人生活成一道是非題。

《請翻開次頁繼續作答》

演出|明日和合製作所
時間|2018/05/24 20:0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創作者不只是重複觀者的經驗,並且擬定不現實卻真實的遊戲規則,創造一差異的空間作為檢視的所在。(方姿懿)
6月
08
2018
如何在舊秩序消隕之餘保持生機,同時避免明日和合《翻開》裡,烏托邦式全體皆能突破框架的敘事(也因此只強化了框架本身),成為作品在尖銳、精準的批判之餘,留予現實的問題。(張敦智)
6月
05
2018
某些看似有選擇的選擇,一開始就沒有平等,就像是入門的那些長短不一功能不一的鉛筆,在功能上看似相同,但就或許分數的價值而言,卻有所差異。社會流動是如此困難,這是我所看見的第一件事。(劉純良)
6月
01
2018
觀眾自身的關注處與理解模式,亦能呈現作品的不同樣貌,引導出相異的理解可能,來填補作品。只是,我們到底該期許作品自身就能產生更完備的敘述能力與發展性,還是得要有更多的詮釋者或超能力者解讀出不同的面向與內容?(吳岳霖)
5月
31
2018
或許,正如導演徐堰鈴說的,「這齣劇用幽默與溫柔,道出台灣原民日常生活困境」,而劇中吐露的一段心聲幾乎可視為劇作要旨,「原住民的問題,你不用笑話的方式講,平地人不會聽」,這就不難理解整齣戲劇運用華語干預、擬仿的方式,形成某種型態的殖民學舌(colonial mimicry),用來迫使主流社會正視弱勢族裔的手段。
4月
25
2024
整體而論,《台北大空襲》的表演與音樂,導演的場面調度與節奏掌握,都有不錯的表現,作品的娛樂性,在觀眾的熱烈反應中得到印證,也再次確認音樂劇在本地表演藝術領域中的優勢與潛力。只是,如果創作者的目的是邀請觀眾,重回歷史現場,親身感受個人在空襲期間的生存困境與意識掙扎,我以為還有努力空間。
4月
22
2024
「眷村」在導演手中,不僅僅呈現了往往被理解為封閉的一面,這個看似封閉的限制卻反向成為導演手中創造劇場經驗的元素,有效地將現實轉為美學,成為當晚演出最令人眼睛一亮的表現,頗有前衛劇場的能量,也是近些年看到劇場創作者中,最紮實且絲毫無法遮掩對劇場形式的才華與熱愛的新銳導演。
4月
22
2024
即便創作者很明白地點名熱戰的軍工複合體、操弄代理人戰爭的幕後黑手等,當我們面對霸權,就一股熱地迎合與慾望的積極投射。若我們像悲劇人物般拿不到自身的主導權,那「反戰」到底要向誰提出呼聲,又有誰又會聽見反對的訴求?
4月
16
2024
《裂縫 — 斷面記憶》難能可貴在此刻提出一個戰爭的想像空間,一個詩人對戰爭文本的閱讀與重新組裝,具象化為聲與光、人與詩、風與土地的行動劇場,從城市邊緣發出薄刃之光。
4月
16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