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意識的共性:《媽祖》與《1624》
3月
11
2024
1624(文化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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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林慧真(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今年的臺南很熱鬧,一系列的「臺南400」活動於臺南城鄉遍地開花。在此暫且不做學術上的辯異,探討臺南的歷史是否該起於1624年甚或更早的年代,今年的臺灣燈會正好由臺南主辦,睽違16年的燈會再次在臺南登場,也被包裝在「臺南400」的主題活動之一。

此次筆者關注的兩齣戲——《媽祖》與《1624》,皆為臺灣兩大燈區的具代表性的開幕戲,《媽祖》首先為安平燈區揭開燈會序幕,而後《1624》則正式為高鐵燈區帶起主燈區之高潮。誠然兩齣戲之製作性質不同,《媽祖》為明華園戲劇總團的舊戲再製,《1624》為官方力量、匯聚了各劇團名角的節慶式大型製作,依創作背景而言,《1624》更適合與2022年於高雄燈會製作演出的《船愛》並論,兩場皆為元宵燈會應景之作、強調各自城市的歷史與光榮感、皆為官方的大型製作,更重要的是安置於海洋思維的脈落,而此次筆者選擇兩場時間較近的應節戲作為比較,觀看其背後的海洋意識共性。

據《媽祖》節目冊中明華園戲劇總團陳勝福總團長所述,起初安平燈區開幕戲欲選擇以鄭芝龍為主題的《海賊之王》。【1】鄭氏家族與臺南歷史的政治關係、安平港的地理特質,加以與《1624》的劇情相呼應,《海賊之王》確實與燈會主軸扣合得更為密切,然最終擇定《媽祖》一劇則與安平的林默娘公園相映。於此,《媽祖》與《1624》呈現出兩種相異的戲劇類型,前者結合安平開台天后宮的哨角隊、神將隊以及西來庵吉聖堂什家將,具有在地宗教儀式性,後者則為名角匯演官方大戲,故事發生地雖鎖定在臺南,卻也有意定位在臺灣的海洋歷史發展。

從《船愛》到《1624》,鉤勒出臺灣躋身並連結世界的定位,意圖以海洋思維取代與中國關係緊密的陸地思維,並且主要透過歌仔戲的民間傳播力量以宣揚,背後可見其本土意識的湧動。若回歸到《媽祖》與《1624》兩齣戲作為比較,在官方及劇團、名角大力推波助瀾之下,兩場現場演出都喊出了達到3萬觀眾人數的宣揚,在臺南市政府以觀光結合戲劇演出的策略下,將觀眾人數極大化似乎成了演出成功與否的指標。《媽祖》扣合了在地景觀林默娘公園以及安平港的地理特性,以海洋女神的故事連結著海島國家的意象,《1624》則是更顯著地將臺灣歷史安置於強權海上爭霸的脈絡中。


媽祖(明華園戲劇總團提供/攝影蘇楷媜)

《媽祖》的在地性

在臺灣民間劇團中,少有如同明華園一般龐大的觀眾能量,因此即使此場演出並非完全免費演出,也同樣人潮洶湧。《媽祖》畫分成藝文贊助區及自由席,藝文贊助席很快就銷售一空,其確保了戲迷的入場可能,不需要提早好幾個小時到現場排隊佔位置。然而演出當晚,大量的自由席包圍著藝文贊助席,在引導動線不明的情況下,並不容易找到入口。

作為安平燈區的開幕戲,當日湧入的人潮包含觀賞燈會、看無人機展演的觀眾,《媽祖》演出的場地雖然已佔有大片空地,但觀眾席的後側緊鄰美食區,美食區的人潮夾雜著自由席的觀眾,使場地特別擁擠,對於中後場的觀眾而言,由於距離舞台太遠,幾乎只能觀看兩側的大型螢幕,而坐在藝文贊助席中後段,除了高空演出橋段外,視線平視舞台的情況下同樣看不清楚舞台,只能仰賴螢幕觀賞演出。

明華園的舞台及服裝之華麗自不待言,情節方面以林默娘降生湄洲的故事為核心,不強調成仙後宗教式的神蹟。劇中設計了海妖冥黑四龍為反派,祂們侵擾漁民的人身安全,在王母下旨之下,林默娘(陳昭婷飾)投身湄洲保護漁民安全,到適婚年齡之時,父親欲將她許配給徐家少爺徐西響(王婕菱飾),徐西響相當愛慕林默娘,林默娘卻不願婚嫁。一日海妖作亂,林默娘捆鎖鰻龍精(陳子豪飾),海妖淼姬(鄭雅升飾)慫恿徐西響、使其由愛生恨,決定協助海妖搶奪林默娘,鰻龍精不敵林默娘被殺。林默娘奉旨進京為太上皇治病,淼姬藉機化為人身,嫁與林默娘之兄林宏一(陳勝在飾),並趁林默娘父兄出海時現出原形,父兄呼救,遠方的林默娘感應到危險於是化成分身前往拯救,可惜未能救到兄長。在此危急之際,千里眼、順風眼前來協助抓妖,林默娘變身媽祖大斬海妖,最後被王母封為天上聖母。

此劇精彩之處當在神怪鬥法等武打戲,舞台兩側有雙花道,諸多角色從兩側魚貫而入能壯勢聲威,於戶外如此偌大空間亦能收一定的舞臺效果,加以聲光效果與音樂性皆能營造熱鬧氣氛,整體場面眩人耳目。最讓觀眾引頸期盼的無非是高空表演的段落,場面安排在林默娘化成分身拯救父兄一場,舞台前方左右兩側有高升降台及吊車,林父與林兄分別站在左右側高台命在旦夕,林默娘化成三處分身,分別由孫翠鳳、陳昭婷、陳昭賢分飾,兩位分身吊在高空營造父兄、並與海妖搏鬥。最後的高潮則是鯰魚精化為原形,以巨型鯰魚偶吊於半空中,與陳昭賢所飾演的媽祖在空中決鬥,此種高空表演固然具有一定視覺震撼感,但演員能在高空維持一定身段及姿態,也使得畫面具有美感。

在視覺及聽覺效果的豐足以外,陳勝在飾演的林兄也能起插科打諢之效,他以自然逗趣的口白出入戲中戲外,觀眾對於親近的對白亦頗為買帳。其他幾位主要演員的表現不俗,陳昭婷的身段口白佳,然唱曲時氣略顯不足,孫翠鳳的嗓音略為沙啞,但表情姿態仍做得最為細膩,孫翠鳳的林默娘帶有一股正氣與沉穩,陳昭婷的林默娘則帶有少女的嬌俏感。以唱曲而言,王婕菱飾演的徐西響雖然出場不多,但聲音穩定宏亮,相當令人耳目一新。

戲的結尾是由安平開台天后宮的哨角隊等依次上台表演,並且走下觀眾席,分列觀眾席兩側,吹起哨角,最終營造一種宗教的肅穆感,與舞台相對的紅壇供奉著天后宮諸神們,宛如一場宗教盛會。如此,整齣戲結合了節慶、宗教與觀光,豐富了臺南的在地文化意象。


1624(文化部提供)

《1624》的明星匯演

相較於《媽祖》演出帶來的在地饗宴,《1624》雖然故事以臺南為核心,卻可見以城市躍居國家定位的意圖。整體舞台架構以船帆為意象,帶出各國海上競逐的主題,醒目且特殊的舞台別開生面,然而舞台裝置過大也稀釋了演出的效果,即使坐在觀眾席前中段,仍無法看清台上演員的走位與身段,多數時候仍須透過螢幕來輔佐理解劇情,這或許也是此類大型戶外展演的問題所在,平視式的視角、太過遙遠的舞台,並不利於多數觀眾的觀賞。

此場演出因有網路轉播,增加了觀眾的便利度,首場演出我先觀看網路轉播,對於理解劇情和觀看演員表現較為方便,但不知為收音或空間問題,總覺演員聲音過於發散、無法集中,第二日觀看現場演出時,則並未感受到聲音發散的問題,現場的演員聲音集中且清晰,但相對地犧牲了觀看的視野。

此場主軸為1624年各強國於進行海上貿易及政治角力,臺灣成為各國勢力爭奪之地,故事年份斷代至鄭成功承繼父親鄭芝龍的野心為結。第一幕「海上大祕寶,當好人就拿不到」以女海賊印姐瓦定(郭春美飾)與鄭芝龍(孫翠鳳飾)的海上較勁為主,同時又有明將沈有容(孫詩珮飾)與荷蘭人(孫詩詠飾)為通商貿易的衝突。第二幕「有一天新世界來到我家門前」場景轉至陸地,以西拉雅族的麻豆社少年沙喃(孫凱琳飾)和新港社頭目理加(小咪飾)前往海上,周旋於日本及荷蘭強權之間求取利益。第三幕「四百年前的國際談判桌」荷蘭東印度公司長官諾一知(唐美雲飾)與日商代表末次平藏(鄒慈愛飾)及將軍濱田彌兵衛(陳昭香飾)為經營臺灣將競爭明朗化。第四幕「你我如此不同,愛卻相同」為情感戲,諾一知迎娶新港社女子蒲嚕蝦(黃宇琳飾),以及鄭芝龍為政府招安,並被諾一知軟禁於船上簽署條約,最後鄭芝龍將希望寄託於其子鄭森(陳昭婷飾)做結。

故事並未接續談論鄭氏王朝在臺灣的歷史,而隱隱約約以鄭氏為主線,如此相對模糊了鄭氏統治的視角,改以發散的、去中心化的方式並列各強權的海上風雲。此種作法固然能適時抽離長久以來談臺灣歷史不離鄭氏王朝統治的思維,但就戲劇結構來看,觀眾相對較易接受歷史線性發展的敘事方式,此次以各章節開展一個故事段落,難免有跳躍、斷裂等感受,並且每一個章節都有重要角色出場,卻未能在故事中延續其脈落,致使觀眾對角色的想像與理解趨於片斷化。而作為串場的Game Boy(周浚鵬飾)也難以讓人明白其角色的定位,遊戲畫面的「請選擇」似乎讓他有權力決定故事的發展,但「隱身安全體驗」又讓他似乎只是一個旁觀者,他無權插手海上風雲,只在一些無關緊要的時刻出場點評歷史一番。

故事是海上強權的爭霸,演員也是臺灣戲曲名角的競演,本戲最大亮點在於匯聚不同劇種,包含歌仔戲、京劇與豫劇重要演員,讓戲迷大飽眼福,整臺戲「仙拚仙」,每個演員發揮了一定的穩定度,也展現不同的唱腔特色,郭春美素日多扮小生,此次飾演女海賊,帶有陰陽混合的特質;黃宇琳的成親戲中,為角色帶出甜美靈俏的美好;張孟逸飾演沙喃的母親,也以其動聽嗓音唱出母親對子女的盼望;唐美雲與孫翠鳳的對手戲亦呈現爾虞我詐的心理戲,其他角色恰如其分地完成各自任務,難以一一盡數。可惜演員雖好,但放在發散式的戲劇結構中,使得人人都是主角、也皆非主角,難以培養深度的角色塑造,所有美好都帶有曇花一現的遺憾。

從《1624》回溯至《船愛》乃至《見城》,明星式的匯演總能透過名角光芒為戲劇、及主辦方帶來不少流量和能見度,而故事劇情也總與城市歷史、乃至國家定位相關,透過歌仔戲為主體,宣揚本土意識的政治意圖愈見清晰明朗化。《媽祖》雖為民間製作,卻以其普遍性的宗教主題及在地性與觀眾更為貼近、觀眾較易進入劇情,對《媽祖》的投入程度更甚於《1624》,而其於安平港邊演出,地理環境也加強了海神信仰的意象。如同《1624》尪姨一角於開場的唱詞:「海洋究竟阻隔,抑是連結世界?」站在這塊土地上跨足海洋,亦即向世界開放,海島國家的主體性意識,藉由以歌仔戲為主體的戲曲作品,不斷地對觀眾潛移默化。


注解

1、陳勝福:〈臺南400海神降臨 睽違10年《媽祖》再現〉,《媽祖》節目冊。

《媽祖》

演出|明華園戲劇總團
時間|2024/02/03 19:10
地點|臺南安平安億停車場

《1624》

演出|財團法人高雄市愛樂文化藝術基金會
時間|2024/02/25 19:30
地點|大臺南會展中心前空地(臺南高鐵站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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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評論
就其創作主題而論,《1624》貼近官方政治意識對臺灣國家發展的想像:以厚實的經濟實力競逐全球市場的海洋國家(「在開闊世界,留下我的行蹤,離開故鄉,去尋找黃金夢鄉」);就其演出形式而論,《1624》毫無保留地隨應社會風潮:堅定的本土姿態(以歌仔曲調唱出「阮是臺灣」的心聲),充滿商機的粉絲現象(種類繁多的周邊商品),網路世代的閱聽習性(我們都是Gameboy);就其創作意識而論,《1624》滿足了所有「政治正確」的標準:「原住民」(「臺灣土地是我們西拉雅的」),「女性」(女祭司尪姨、女海商印姐瓦定),和「轉型正義」(「翻轉受傷的皺褶,新的咱已經成形」)。綜合言之,演出團隊身後的官方文化機構,藉由這個充滿宣示性的唱詞,華麗的視覺意象,舞台明星和粉絲熱切互動的表演景觀/奇觀,整編臺灣主體的文化論述(「只要住在這片土地上,我們就是一家人」、「你我初見各言語,今日能通留文書」),化解社會內在矛盾(「每一道皺褶有歷史的傷,每一吋新生有熱情溫純,新的時代展開完整的自我,對所有受辱的生命,要有理解和包容」),進而確認所謂「本土政權」(「阮是臺灣,阮是臺灣」)的正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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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複數」於焉構成這場燈會大戲的策略,卻也成為某種必須,甚至是枷鎖——既是創作對1624年的解答,亦是問題。由於1624年本身帶有的複雜意義,也延伸出《1624》在製作背景裡必須承擔的複雜訴求,包含史觀建立、族群重思、國族定位等,表現在內層、甚至已滲透到外層的是:四百年後、身處2024年的我們嘗試以此為出發點重新面對自身的過程。《1624》在某種「有臺灣意義」的燈會大戲框架下,又以「臺灣與世界相遇的起點」為題,同時得肩負「臺灣與世界相遇的責任」,甚至是延續《見城》以來的榮光,步步從一面城牆(《見城》)、一座城市(《船愛》)到整個臺灣,最後只變成一部「不夠爽的爽片」——但,一部戲究竟得被賦予多少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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