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小犧牲在大歷史中的無力感《文武天香》
3月
28
2022
文武天香(挽仙桃劇團提供/攝影林筱倩)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411次瀏覽

簡韋樵(專案評論人 )


《文武天香》的當代追求

大部分傳統戲曲為演員、為人物精神、為封建制度的忠孝節義而寫。從編劇蔡逸璇為《文武天香》寫的開場〈天香樓序〉:「⋯⋯島上的歷史刻痕仍在,戲文裡的忠孝節義,都像是謊言。謹以此劇,獻給追求愛與自由的人們。」得知其有目的性地注入特定傷痕歷史與人權議題的語境,以描寫威權體制的痛省為經;以涉及多種性向,甚至是泛性戀(Pansexuality)之流動的愛為緯。歌仔戲具有靈動多變的本質,且是反串性別的獨特劇種,若要「破格」【1】地對當代的社會性討論和發聲,則有更大的發揮空間。

編劇蔡逸璇在之前的作品《趙氏孤女》【2】利用歌仔戲的女扮男的特性,將復仇重任託付於女性身上,丟置了以「柔弱」為性別操演(performativity)的窠臼,甚至將以生角為重的歌仔戲進行有效的翻轉。然而,當忠孝節義表現的是人性中絕對崇高且悲壯的價值,忠孝節義卻也是國族與父權結構中上對下的馴化工具;當編劇有意地揚棄它與否定它,是否將只剩下個人主義式的理想追求?

前些日子,由戲曲學院主辦紀念姚一葦先生的百歲冥誕紀念演出《左伯桃》【3】,裡頭的主人翁左伯桃懷抱著為楚國奉獻的展望,其不論階級,選擇攜著農民出身的羊角哀共赴報國之路。在一場大雪之中,左伯桃選擇自己殺身成仁,將糧食和衣服盡付於羊角哀,保全對方的性命,並成就其的未來政治行動。在「犧牲」命題的背後,確實有知識份子為底層人民捨命全交、貢獻自我的社會主義理想。

而《文武天香》亦以「犧牲」當作故事命題。劇作家蔡逸璇選擇摒除對角色英雄般地刻畫,回歸講述人物的一己之情,讓人物選擇在愛與愧疚中自我奉獻。相較而言,前者折射為信仰獻身的純粹性,保有「人類的高貴處」【4】,似乎是一種遙不可及神聖精神。後者則更貼近觀眾想看的悲憐曲折愛情故事,其中還能涉及當代的創傷敘事,如以白色恐怖的文字獄哀悼「失去」的歷史,獲取觀眾的共感。


文武天香(挽仙桃劇團提供/攝影林筱倩)


天香樓裡的愛情你我他

此戲描述著在帝王專制時期,當時的太學士林文德(馮文星飾演)遭到變法之難,受到國家暴力的追殺而逃到了南州的天香樓。在往後十年的日子,金瑤芳(鄭芷芸飾演)的天香樓似乎成了林文德避難所,他整天在酒樓裡飲酒寫戲,成為外人眼中的放浪不羈的寫戲先生。或許在這類似於法外之地的異托邦(heterotopia),成了林文德內在精神流亡的異域,沒有任何人的侵擾,他只靠寫戲抒發自己的未盡的抱負。就像在戲中的民間小戲《桃花過渡》,林文德與金瑤芳褒歌對唱的美好情境。由此可以見得,蔡逸璇曾提及林文德的角色書寫,成為了某種自我投射,或許也是反映出他當時從劇本農場計劃,過渡到青藝節改編此劇的心境轉折。【5】

在酒樓愜意的時間彷彿停滯不前,直到來自京城的捕快陳宣武(馮文亮飾演)介入。為了追捕盜賊而進到天香樓,他意外當起林文德筆下的演員,兩人搭檔上演折子戲《三岔口》、《白蛇傳》等,產生非同尋常之情愫。尤其陳宣武扮演的青蛇,更能呼應他與林文德、金瑤芳之間的三角關係:他們三人跨越了異性戀、單一伴侶制的情愛界線。而在異托邦裡的酒樓,它亦成了主要人物情慾流淌場所,連樸實、嚴肅、保守的陳宣武,都能夠輕易地對林文德產生愛意,甚至和情敵金瑤芳相互慰藉,藉酒發情,使她懷孕。

所謂世俗的封建思想、道德規矩在這裡變得相當模糊。在觀看當下,筆者能明顯看出金瑤芳和林文德孤男寡女間的私情來往,但沒有看到刻畫陳宣武何時、如何對林文德暗生「不只兄弟之情」的心意。只有在離別時,陳宣武匆匆地唱起戲中英台與山伯比作鴛鴦的唱段,藉此暗暗告白,惹得林文德錯愕、愧疚。若是能夠提前增添兩人的曖昧關係,在此情節上觀眾較能產生情感共鳴。


文武天香(挽仙桃劇團提供/攝影林筱倩)


犧牲成全換得的未知救贖

此次改編的最大亮點,便是在劇作家對林文德角色的重新探討。當年的左相變法之際,對異議份子林文德等人趕盡殺絕。原來,在風流才子的背後潛藏嚴重的創傷記憶,使得他經常感覺極度的不安和疑心。而在過往事件中,陳宣武竟然也是當年執法者之一,這樣的事實更讓林文德感到憤懣。在原著中,林文德對陳宣武的憤懣尷尬,來自於突破兄弟界線的情愛發展;改編則將陳宣武設定為「被迫從事加害的協力執法者」,令林文德內心富含更大的錯愕和矛盾,最後使陳宣武因為內疚而不顧一切地捨身更有說服力。

總的而言,《文武天香》經由劇作家蔡逸璇的書寫,不僅融入長期關注的性別議題,也對歷史傷痕進行著墨。當孤魂陳宣武重返天香樓,帶著無比的思念和林文德、金瑤芳重逢,是否帶著某些遺憾與未竟之言而現身,我們就不得而知了。他的死亡,並不像左伯桃的犧牲換取他者的前途與希望,而是公義尚未到來的悲劇。面對當局追緝,戲中人物依舊只能靠著躲藏避禍,陳宣武的成全,能夠為林文德換取什麼樣的救贖?林文德的反動之心,又能改變什麼樣的世道?在蔡逸璇以創作者投射,將角色個人史放置於大歷史,是否也感嘆自我的無能為力?這時代的悲劇還在上演著。


註解:

1、蔡逸璇在Podcast〈這聲好啊!〉EP.97〈溫柔左右著局勢的女性:《文武天香》〉提及何謂戲曲劇本的賦格與破格。他談到,「賦格」為固定的傳統模式,例如人物會怎麼出場,故事應該會是什麼樣的結構,最後大概為皆大歡喜的大團圓等傳統性。而當我們在戲曲編創上融入現代人的觀點與意識便是「破格」。

2、蔡逸璇獨立製作《趙氏孤女》,由呂瓊珷導演,蔡逸璇編劇。首演在2020年4月26日,於大稻埕戲苑八樓曲藝場。

3、國立臺灣戲曲學院《左伯桃》,由曹復永導演,姚一葦編劇。首演在2022年2月26日,於戲曲中心大表演廳。

4、引用姚一葦《左伯桃》的〈後記〉。姚一葦:《我們一同走走看》(台北:書林,1987年),頁95。

5、同註釋1。蔡逸璇提及,林文德是他當初的自我投射,包括角色遇到的困境與創作者怎麼面對難以言說的孤獨。


《文武天香》

演出|挽仙桃劇團
時間|2022/03/20 14:30
地點|大稻埕戲苑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如果當代歌仔戲的發展,朝向文人化、精緻化是現在式,《文武天香》以原創性號召的強烈現實感,拓展了當代歌仔戲的文本類型,更是一個創作者,對於自我在當代的投射與叩問。(游富凱)
4月
13
2022
這樣的向內退隱,可以再延伸出以下的思考:在一個大環境變動下,「個體」與「世界」產生衝突時,兩者當中究竟還有何種選擇空間?(蘇恆毅)
4月
13
2022
實際上,朱陸豪的表演完全無須依賴於布萊希特的論述,導致布萊希特在結構上的宰制或者對等性顯得十分尷尬。問題的癥結在於,贋作的真假問題所建立起的比較關係,根本無法真正回到朱陸豪或布萊希特對於形式的需要。對於布萊希特而言,面對的是納粹與冷戰秩序下美國麥卡錫主義下,世界落回了另外一種極權的狀態;而對於朱陸豪而言,則是在冷戰秩序下的台灣,如何面對為了蛋跟維他命離開家的童年、1994年歐洲巡演時傳來三軍裁撤的失業,以及1995年演《走麥城》倒楣了四年的生存問題。
5月
07
2024
《劍邪啟示錄》這些看似破除框格的形式與情節,都先被穩固地收在各自的另一種框格內,最後又被一同收進了這個六格的大佈景裡頭。於是,原本比較單線、或平緩的情節架構,在導演運用上、下兩條空間帶的操作下,能夠立體化。空間搭配情節後,產生時空的堆疊與跳接。
5月
07
2024
如同《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看見石牌上兩邊的那副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贋作是假,傀儡是假,裝扮是假,演戲也是假。然而,對藝術的追求是真,對表演的執著是真,對操作的技巧是真,在舞台上的用心呈現及感情投入也是真。如今,布萊希特的身影已逝,朱陸豪的印象仍歷歷在目,儘管透過鍾馗的交集對歷史反思、對過往懷疑,西方理論與東方經驗的激盪、辯證,最終的答案其實也是見仁見智吧!
5月
06
2024
以情節推進而言,上半場顯得有些拖沓,守娘為何化為厲鬼,直至上半場將盡、守娘被意外殺害後才明朗化,而後下半場鬼戲的推展相對快速,而推動著守娘化為厲鬼主要來自於謠言壞其名節,以及鄉里間的議論讓母親陳氏飽受委屈,或許也可說,守娘的怨與恨是被親友背叛的不解和對母親的不捨,而非原故事中受盡身心凌辱的恨。
5月
03
2024
《絕色女妖》目前最可惜之處,是欲以女性視角與金光美學重啟「梅杜莎」神話,惟經歷浩大的改造工程,故事最終卻走向「弱勢相殘、父權得利」局面。編導徹底忘記壞事做盡的權貴故事線,後半段傾力打造「人、半妖、同志、滅絕師太」的三角綺戀與四角大亂鬥,讓《絕色女妖》失去控訴現實不公的深刻力道,僅為一則金光美學成功轉譯希臘神話的奇觀愛情故事。
5月
03
2024
《乩身》作為文學改編的創作,文本結構完整、導演手法流暢、演員表演稱職,搭配明華園見長的舞台技術,不失為成功「跨界」的作品、也吸引到許多未曾接觸歌仔戲的族群走進劇場。但對於作為現今歌仔戲領導品牌之一的明華園,我們應能更進一步期待在跨界演出時,對於題旨文本闡述的深切性,對於歌仔戲主體性的覺察與堅持,讓歌仔戲的表演內涵做為繼續擦亮明華園招牌的最強後盾。
5月
03
2024
天時地利人和搭配得恰到好處,只不過有幾處稍嫌冗長的部分可以在做剪裁,使文本更為凝煉也不讓節奏拖頓,但瑕不掩瑜,著實是令人愉悅的一本內台大戲。看似簡單的本子卻蘊含豐富的有情世界,守娘最後走向自我了嗎?我想沒有,但她確實是在經歷風浪後歸於平靜,她始終在利己與利他之間選擇後者,不稀罕華而不實的貞節牌坊,實現自我的價值,我們得尊重守娘的選擇,就像我們在生活當中得尊重其他人一樣,她不是執著,不是固執,也不是不知變通,只是緩緩的吐露出深處的本我罷了。
5月
0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