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金光,搖滾有何不可?《隱藏的冤家》
12月
06
2019
隱藏的冤家(義興閣掌中劇團提供/攝影陳博宇)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910次瀏覽

林慧真(專案評論人)


《隱藏的冤家》於2018年首演,今年再度推出巡演。這齣戲飽含著許多醒目的關鍵字:「搖滾」、「改編西方經典」、「人偶同台」等,在音樂、劇本和舞台手法等方面一齊「下手」,可謂膽大的嘗試,像是跳遠一樣,一口氣卯足了勁,便奮力往前一跳。

「膽大」或許是面對時代潮流不得不的因應與改革,但是「心細」則是考驗劇團的基本功。《隱藏的冤家》改編自珍‧奧斯汀(Jane Austen)的經典名著《傲慢與偏見》(Pride and Prejudice),這部小說曾被改編為電視劇和電影,原著中的達西先生和伊莉莎白的心理也有諸多詮釋與解析。劇團選擇這部略帶冷調的經典改編,著實引人好奇,畢竟現今觀眾大多習慣嘈雜熱鬧的演出風格,對於劇中演員的心理與彼此窺探又該如何以偶呈現,都是讓人覺得棘手之處。

隱藏的冤家(義興閣掌中劇團提供/攝影陳博宇)

《隱藏的冤家》選擇保留並簡化原劇基本元素,以貝家次女思麗及冷漠的王達少爺為主軸,配角則為貝家長女安珍與李彬少爺的感情。劇中另一結構線為:義興閣掌中劇團主演王凱生,以其製作搖滾布袋戲所面臨對傳統與創新的「偏見」與質疑。因此,本戲指涉的「偏見」有兩個面向,一為劇中角色因身份階級及性格所隱藏的偏見,二為劇團面對改革創新隨之而來的偏見。這兩條線交叉進行著,遭受思麗的偏見所拒絕的王達,以及為批評而困擾的王凱生,二人在第五場彼此對望飲酒,偶跟人是處在平行時空下的活生生存在,他們有各自的苦惱、並在劇場相遇。劇中更透過戲偶操縱、束縛著王凱生,訴說創作的窒礙難行與綁手綁腳,究竟是偶被人所操控,或是人也被偶操控著?

兩條線的的交錯進行,主要透過內心劇場來呈現那些難以言說的情感。文學語言或電視、電影語言,都可以利用鏡頭細細鋪陳人物的窺視、內心的揣測,而在本劇所設計的偶戲劇場裡,則以揭露內心獨白的方式呈現,如王達第一次見到思麗時表面冷酷,此時突然將戲台轉向,朝向觀眾、背對思麗,並訴說看到思麗的內心澎湃。這種類似戲曲打背躬的手法,使得幽微情感轉為較誇張的戲劇化效果,因而漾出一種趣味感。而主演王凱生的內心,則透過義興閣掌中劇團的經典劇目角色「鬍鬚」與「阿拉仔」訴說原委:上廣播節目接受訪問,王凱生被問及搖滾是否為觀眾所接受,是否先革了布袋戲的命,以及後來被批評不懂得布袋戲傳統的無奈;鬍鬚與阿拉仔為主演抱不平,以為他們從小陪伴王凱生成長,如何不懂傳統。這樣的語言表述顯然是相當直接的,只是用迂迴的方式表現出來,王凱生本身並未發聲卻也實際發聲。

有意思的是,戲中主題曲不斷唱著「往交會點邁進」,若抱持著「傲慢與偏見」,各持己見之下會有交會點嗎?王達與思麗最終能夠化解誤會,也必須先消弭偏見。王達被家中公孫管家為身份而驕傲自大的態度點醒,原來自己也是用同樣的態度面對他人以及思麗;而思麗則是在陳為翰騙子的身份被揭露後,才知道王達並非一開始所認知的冷酷無情。那麼「傳統」與「創新」的交會點在哪裡呢?究竟什麼樣貌才是「傳統」?或者傳統與創新並非處在兩端,而是一個不斷被覆蓋定義的相對進行式?

更早以前的南管文戲是傳統,因應生活步調快速的潮流,被熱鬧的北管樂漸次取代;因應大量的金光戲與劍俠戲,北管樂又被流行音樂的唱片所逐漸掩蓋。布袋戲在民間一直保持著開放的態度、來者不拒,不斷地適應著時代的潮流,如此才有自我推進的動能;如果因為對技藝傳承的式微而焦慮,並急於論述、保留傳統,那麼布袋戲只能活在博物館裡。布袋戲的創新,是適應時代的一種方式和嘗試,能不能成功得交給市場機制決定(如果還有所謂市場的話),但創新是一種必然,這是劇種存活下的生存法則。

回過這齣戲來說,主演王凱生的此線結構,揭示著劇團或主事者面臨創新的壓力,這種壓力或來自外在,或來自內在的游移;搖滾布袋戲音樂劇或多或少面臨毀譽參半的評論,抱持著傳統的立場、抱持著創新的立場各自表述,固守傳統也好、勇於創新也罷,都是在各自的位置上努力,維持了劇種的多樣性。因此,與其問能不能用搖滾樂取代傳統後場音樂,不如問搖滾樂適不適合該劇的調性。

如果我們回頭檢視《隱藏的冤家》的音樂使用,可以發現搖滾樂主要運用在角色的主題曲或配樂,過場還是有保留一些鑼鼓點。布袋戲的歌手制度亦是經過演化的傳統,每個時期的唱曲有不同的背景塑成,而搖滾樂在劇中用來表述角色的內心澎湃或襯托情緒,有時輕快有時抒情,豐富了聽覺效果(若以為搖滾只有熱血嘈雜,大概也是一種偏見吧)。

這齣戲是環繞著「偏見」的主題來書寫的,王凱生這一線的加入使《傲慢與偏見》的原劇結構較為輕薄,大致以幾個重要情節或轉折串連而成;另外原劇中女主角伊莉莎白的性格較為明確,而本劇則是較著重在男主角王達的內心表述,或許跟布袋戲長期以男性擔任主演有關,布袋戲中的女性角色一向處理得較不細膩。但是以整體演出風格來看,王達與思麗一線經由小香蕉一角的穿針引線處理得較為趣味化,而王凱生一線反而較為抑鬱,在一熱一冷間適當調和了戲劇調性,人偶之間的糾纏與相互束縛也顯得相當動人。原先偏冷調的戲劇結構,搖滾樂適時地穿插其間增添多樣性,並且不過度喧賓奪主地玩出自己劇團的風格。

布袋戲的體式、音樂和表演風格隨著時代潮流不斷地演化,金光布袋戲、電視布袋戲等等,皆是適應時代的一種選擇,那麼搖滾布袋戲何嘗不行呢?即使布袋戲市場稀微,若能發展出適合劇種特性的音樂風格,搖滾樂也好、爵士樂也罷,毋寧是布袋戲發展歷程中的一個亮點。

《隱藏的冤家》

演出|義興閣掌中劇團
時間|2019/11/30 19:30
地點|嘉義縣表演藝術中心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實際上,朱陸豪的表演完全無須依賴於布萊希特的論述,導致布萊希特在結構上的宰制或者對等性顯得十分尷尬。問題的癥結在於,贋作的真假問題所建立起的比較關係,根本無法真正回到朱陸豪或布萊希特對於形式的需要。對於布萊希特而言,面對的是納粹與冷戰秩序下美國麥卡錫主義下,世界落回了另外一種極權的狀態;而對於朱陸豪而言,則是在冷戰秩序下的台灣,如何面對為了蛋跟維他命離開家的童年、1994年歐洲巡演時傳來三軍裁撤的失業,以及1995年演《走麥城》倒楣了四年的生存問題。
5月
07
2024
《劍邪啟示錄》這些看似破除框格的形式與情節,都先被穩固地收在各自的另一種框格內,最後又被一同收進了這個六格的大佈景裡頭。於是,原本比較單線、或平緩的情節架構,在導演運用上、下兩條空間帶的操作下,能夠立體化。空間搭配情節後,產生時空的堆疊與跳接。
5月
07
2024
如同《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看見石牌上兩邊的那副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贋作是假,傀儡是假,裝扮是假,演戲也是假。然而,對藝術的追求是真,對表演的執著是真,對操作的技巧是真,在舞台上的用心呈現及感情投入也是真。如今,布萊希特的身影已逝,朱陸豪的印象仍歷歷在目,儘管透過鍾馗的交集對歷史反思、對過往懷疑,西方理論與東方經驗的激盪、辯證,最終的答案其實也是見仁見智吧!
5月
06
2024
以情節推進而言,上半場顯得有些拖沓,守娘為何化為厲鬼,直至上半場將盡、守娘被意外殺害後才明朗化,而後下半場鬼戲的推展相對快速,而推動著守娘化為厲鬼主要來自於謠言壞其名節,以及鄉里間的議論讓母親陳氏飽受委屈,或許也可說,守娘的怨與恨是被親友背叛的不解和對母親的不捨,而非原故事中受盡身心凌辱的恨。
5月
03
2024
《絕色女妖》目前最可惜之處,是欲以女性視角與金光美學重啟「梅杜莎」神話,惟經歷浩大的改造工程,故事最終卻走向「弱勢相殘、父權得利」局面。編導徹底忘記壞事做盡的權貴故事線,後半段傾力打造「人、半妖、同志、滅絕師太」的三角綺戀與四角大亂鬥,讓《絕色女妖》失去控訴現實不公的深刻力道,僅為一則金光美學成功轉譯希臘神話的奇觀愛情故事。
5月
03
2024
《乩身》作為文學改編的創作,文本結構完整、導演手法流暢、演員表演稱職,搭配明華園見長的舞台技術,不失為成功「跨界」的作品、也吸引到許多未曾接觸歌仔戲的族群走進劇場。但對於作為現今歌仔戲領導品牌之一的明華園,我們應能更進一步期待在跨界演出時,對於題旨文本闡述的深切性,對於歌仔戲主體性的覺察與堅持,讓歌仔戲的表演內涵做為繼續擦亮明華園招牌的最強後盾。
5月
03
2024
天時地利人和搭配得恰到好處,只不過有幾處稍嫌冗長的部分可以在做剪裁,使文本更為凝煉也不讓節奏拖頓,但瑕不掩瑜,著實是令人愉悅的一本內台大戲。看似簡單的本子卻蘊含豐富的有情世界,守娘最後走向自我了嗎?我想沒有,但她確實是在經歷風浪後歸於平靜,她始終在利己與利他之間選擇後者,不稀罕華而不實的貞節牌坊,實現自我的價值,我們得尊重守娘的選擇,就像我們在生活當中得尊重其他人一樣,她不是執著,不是固執,也不是不知變通,只是緩緩的吐露出深處的本我罷了。
5月
02
2024
兩個家庭,五種意識,一場抗爭,一座村莊,一位說書人成就了《冒壁鬼》的故事,試圖以故事面對白色恐怖的創傷。《冒壁鬼》披上民間文學的外衣,平和重述曾經不能說的灰色記憶,不過度渲染事件張力展現出奇妙的彈性。歷史重量因此被轉化成非教條形式,釋放歌仔戲的通俗魅力。
4月
18
2024